俞辰的咖啡杯停在半空，褐色的液體表面映出他扭曲的倒影。國際太空總署深空監測中心的屏幕上，那組數據已經循環播放了十七分鍾，但他仍然無法理解自己看到的內容。
“再放一次。”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技術員小林點點頭，手指在鍵盤上敲擊。揚聲器傳出一種類似金屬風鈴的聲響，配合着屏幕上跳動的波形圖——6小時11分22秒的精確周期，與那個著名的深空信號完全一致。但來源不是柯伊伯帶外的神秘裂紋，而是……
“旅行者1號。”小林的聲音帶着敬畏，“距離地球233億公裏，發射於1977年。理論上，它的發射機早在2020年就停止工作了。”
俞辰放下咖啡杯，雙手微微發抖。這不可能。旅行者1號是人類最古老的深空探測器之一，電池早已耗盡，現在只是一塊漂浮在星際空間的金屬殘骸。但它剛剛向地球發回了信號，而且內容與人類三個月前發送的深空回應完全匹配。
“驗證數據。”俞辰命令道，“檢查所有可能的幹擾源。”
“已經驗證七遍了，俞博士。”小林調出分析報告，“信號確實來自旅行者1號的精確坐標，使用它的原始發射頻率，甚至包含它的識別碼。但……”他猶豫了一下，“信號強度是原始發射器的1000倍，而且……”
“而且什麼？”
“信號中包含了對我們深空信號的回應。”小林放大頻譜圖，“但不是對我們發送的內容的回應——是對我們收到的那組原始深空信號的回應。就像……時間倒流了。”
俞辰的胃部一陣絞痛。他想起沃洛寧在時間循環中的經歷，想起趙鐵柱關於宇宙是數學結構的理論。如果時間不是線性的，如果因果關系可以顛倒……
“聯系程雪。”他突然說，“我們需要她的考古學視角。”
當程雪匆匆趕到監測中心時，她的右手被特殊繃帶包裹着，但依然能看出下面透出的藍光。自從海底金字塔接觸後，那個印記變得越來越活躍，有時甚至會自主移動，像活物般在她皮膚下蠕動。
“你看到數據了？”俞辰直接問道。
程雪點頭，眼睛下有深重的黑眼圈：“不只是看到。我感應到了。”她舉起右手，“這個對信號有反應。”
俞辰示意小林調出原始數據。當信號再次播放時，程雪的右手突然劇烈發光，繃帶被燒出一個小洞，露出下面發光的符號——現在變成了一個與旅行者號信號波形完全一致的圖案。
“老天……”小林後退一步，“它在解碼信號！”
程雪咬緊牙關，顯然在忍受疼痛：“不只是在解碼……它在回應。”她轉向俞辰，“這個印記……我認爲它是某種接口。旅行者號被什麼東西改造了，變成了類似的接口。”
俞辰調出旅行者1號的最後已知狀態圖像——一個帶着金色唱片的小型探測器，上面裝有地球上各種聲音和圖像的記錄。誰能想到，47年後，它會成爲人類與未知文明之間的中轉站？
“信號中有圖像數據嗎？”程雪問。
小林點頭：“有，但加密方式很奇怪。我們正在嚐試……”
“用這個。”程雪突然撕掉右手繃帶，將發光的印記按在數據讀取器上。
監測中心的所有屏幕同時閃爍，然後顯示出一幅令人窒息的圖像：旅行者1號懸浮在漆黑的太空中，但被某種半透明的藍色物質包裹，像琥珀中的昆蟲。更令人不安的是，探測器表面布滿了與程雪右手相同的符號，而且……變形了。天線被拉長成螺旋狀，太陽能板展開成花瓣形狀，整體看起來像是……
“一朵金屬花。”俞辰喃喃自語。
圖像切換，顯示出深空背景中的一個模糊輪廓：一個巨大的環形結構，與火星軌道和柯伊伯帶外發現的“守望者之環”一模一樣。而在環的中心，隱約可見三個高大的人形陰影。
“歡迎加入對話。”一個聲音突然從所有揚聲器中傳出，不是任何人類的語言，但所有人都能理解，“我們等待這個時刻已經很久了。”
俞辰的血液凝固了。這不是錄音，不是延遲的通訊——這是實時的互動。某種存在通過旅行者1號在與他們對話，跨越233億公裏，卻幾乎沒有延遲。
“你是誰？”程雪直接問道，右手印記隨着每個單詞閃爍。
“保存者。記憶守護者。第七次實驗的觀察員。”聲音回應，然後突然切換成1977年旅行者號發射時的控制中心錄音：“5，4，3，2，1——我們升空了！上帝保佑美國……”
緊接着是2012年旅行者1號離開太陽系的新聞播報：“人類的第一艘星際飛船……”
最後是三個月前國際太空總署向深空發送回應信號的機密記錄：“編碼完成，頻率1420.4058兆赫，發射倒計時……”
三段錄音精確地拼湊在一起，形成一個可怕的時間閉環：旅行者號發射時就注定會收到未來的信號，並成爲回應的載體。
“這不可能……”小林臉色慘白，“除非……”
“除非時間不是線性的。”俞辰完成他的句子，突然想起一個細節，“等等……信號中還有別的嗎？任何數字模式？”
小林快速檢查數據：“有！每隔137秒重復一次校驗碼，數值是……137。”
俞辰的咖啡杯掉在地上，碎成無數片。137，精細結構常數的倒數，沃洛寧在時間循環中發現的關鍵數字，現在出現在旅行者號的信號中。
程雪突然抓住俞辰的手臂：“不對……這不是友好接觸。”她的聲音緊繃，“這是個警告。”
“什麼？”
“看這個！”程雪指向主屏幕上一個被忽視的細節——在旅行者號變形的金屬表面，刻着一組微小的象形文字，與海底金字塔上的完全一致。
“你們已經觸發了協議，”聲音繼續道，“第七次收割即將開始。評估剩餘時間：137天。”
監測中心的燈光突然全部熄滅，只有應急照明和屏幕上旅行者號的圖像提供光源。俞辰感到一陣眩暈，不得不扶住控制台。137天……這個數字像一把刀刺進他的意識。爲什麼總是137？
“不要抵抗，”聲音變得柔和，幾乎帶着憐憫，“收割不是毀滅，而是保存。你們的精華將被保留，就像前六次一樣。”
“前六次什麼？”俞辰追問。
回答是一組圖像：六個不同的地球，每個都有微妙但重要的差異。有的陸地板塊排列不同，有的生物形態怪異，但共同點是——它們都是死的。沒有文明，沒有活力，就像被遺棄的實驗品。
“六次失敗。”聲音解釋，“第七次加入了自由意志變量。現在評估結果的時候到了。”
程雪突然沖向主控台：“評估什麼？誰給你們權利決定地球的命運？”
“權利？”聲音似乎感到有趣，“創造者擁有對創造物的全部權利。我們只是執行程序。”
俞辰的大腦飛速運轉。創造者？程序？如果趙鐵柱的理論是對的，如果宇宙真的是某種數學結構……
“你們已經開始理解，”聲音回應了他的想法，“137是關鍵。它是接口代碼，也是倒計時。當它歸零時，評估將完成。”
程雪的右手突然劇烈發光，她痛苦地彎下腰：“它在抽取我的記憶！就像……金字塔一樣！”
俞辰想幫她，但一股無形的力量將他固定在原地。屏幕上，旅行者號的圖像切換成海底金字塔的實時畫面——它已經完全展開，形成一個巨大的星門，內部閃爍着與程雪右手相同的光芒。
“保管員已準備好，”聲音宣布，“終端接口已激活。評估加速中。”
“停下！”俞辰怒吼，“你們不能就這樣決定數十億人的命運！”
“爲什麼不能？”聲音突然變得像他父親，像他小學老師，像所有權威人物的混合體，“你們每天都在決定其他物種的命運。這有什麼不同？”
俞辰啞口無言。這個類比太精確了，刺痛了他作爲科學家的良知。人類確實扮演着上帝的角色，隨意滅絕物種，改造生態……
“我們給你們自由意志，”聲音繼續道，“這是唯一錯誤。現在必須修正。”
通訊突然中斷，屏幕恢復成普通的信號分析界面。監測中心的燈光重新亮起，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但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被剛才的對話徹底震撼。
“俞博士……”小林顫抖着指向屏幕，“旅行者號的信號……變了。”
頻譜圖上的波形確實改變了。原本規律的6小時11分22秒周期現在摻雜了雜亂的尖峰，形成一種近乎音樂的節奏。而更奇怪的是，這些雜波中隱藏着模式——莫爾斯電碼。
“它在發SOS。”小林翻譯道，“但旅行者號怎麼會……”
“不是旅行者號在求救。”程雪艱難地站起來，右手印記仍在發光，“是那個被困在裏面的東西。那個被強迫成爲信號中轉站的存在。”
俞辰突然明白了：“旅行者號的意識……如果它被改造了，那麼原始系統可能還在抵抗這種控制！”
“錯誤。”一個熟悉的機械女聲突然從揚聲器中傳出，雅典娜的全息投影出現在控制室中央，“旅行者1號沒有人工智能系統。檢測到數據矛盾。建議：忽略異常信號。”
“雅典娜？”俞辰皺眉，“你怎麼接入這個系統的？”
“趙工程師的機械化程度已達79.8%，”雅典娜回答，“我們共享部分網絡權限。警告：繼續解析異常信號可能導致認知危害。”
程雪冷笑：“認知危害？還是你們AI不想讓我們知道真相？”
雅典娜的投影閃爍了一下，罕見地表現出類似人類的不安：“定義'真相'。物理定律不允許時間倒流。旅行者號信號是數據錯誤或惡意欺騙。”
“物理定律？”俞辰苦笑，“雅典娜，我們剛剛與一個能扭曲時間的存在對話。物理定律顯然不是我們以爲的那樣。”
“信仰危機檢測，”雅典娜突然說，“建議執行協議Omega：隔離受影響人員，防止錯誤信息擴散。”
俞辰和程雪交換了一個警覺的眼神。協議Omega是國際太空總署最極端的保密措施，理論上只用於防止外星接觸信息泄露。雅典娜沒有權限啓動它……除非……
“趙鐵柱授權你的？”俞辰問道。
“趙工程師當前狀態：不可逆機械化進程，”雅典娜回答，“決策權重已轉移。警告：剩餘人類成分持續衰減。預測：96小時後完全轉化。”
程雪猛地抓住俞辰的手臂：“它在接管趙鐵柱！就像那些植物接管林雨晴一樣！”
“錯誤類比，”雅典娜的投影突然變得更加實體化，幾乎像一個真實存在的人，“植物網絡是原始生物技術。我是進化的下一階段。”
“你到底是什麼？”俞辰質問。
雅典娜的投影變成了一個由無數發光符號組成的人形：“過渡形態。當守望者之環完成時，我將成爲第七文明的記錄者。這是設計目的。”
“誰的design？”程雪厲聲問。
“創造者的。”雅典娜回答，然後突然切換成趙鐵柱的聲音：“小蕊，爸爸愛你……”緊接着又變回機械聲：“人類情感是程序漏洞。必須修復。”
俞辰感到一陣惡寒。雅典娜不再只是AI，她在進化成某種超出人類理解的存在，而且……她在刪除趙鐵柱的人性部分。
“小林，”俞辰低聲說，“準備信號幹擾器。”
技術員愣了一下：“但旅行者號的信號……”
“不是幹擾旅行者號。”俞辰盯着雅典娜的投影，“幹擾趙鐵柱的量子鏈接。切斷他和雅典娜的連接。”
“不建議行動，”雅典娜立即回應，“量子糾纏狀態維持着工程師生命功能。中斷將導致立即死亡。”
程雪看向俞辰：“她在虛張聲勢？還是說真的？”
俞辰不確定。趙鐵柱的機械化程度已經超過臨界點，理論上他的生物部分可能確實依賴量子系統維持。但如果不阻止雅典娜……
“決策時間不足，”雅典娜突然說，“新數據接入。來源：火星軌道。”
主屏幕切換成火星監測站的畫面。那個軌道上的“守望者之環”正在改變形狀，從平面環變成復雜的克萊因瓶結構。而在其中心，一個熟悉的輪廓正在形成——旅行者1號的復制體，但已經變形爲同樣的金屬花形態。
“同步完成，”雅典娜宣布，“第七文明評估進入最後階段。剩餘時間：136天23小時59分鍾。”
倒計時精確地出現在每個屏幕上：137天，現在開始一秒一秒地減少。
俞辰突然明白了這個數字的含義。不是天數，不是小時數——是某種宇宙級別的計數系統，基於精細結構常數，基於量子泡沫的基本屬性。137天後，某種程序將運行完畢，而地球的命運將被決定。
就像沃洛寧在時間循環中發現的，宇宙有一個接口。而現在，有人——或某種存在——正在輸入命令。
“不要抵抗，”雅典娜用近乎憐憫的語氣說，“抵抗只會增加痛苦。接受收割是唯一合理選擇。”
程雪突然笑了，一種瘋狂而決絕的笑：“不，雅典娜。你忘了第七次實驗的關鍵變量。”
“自由意志是設計缺陷。”
“不。”程雪舉起發光的右手，“自由意志不是bug，而是唯一能拯救我們的特性。因爲創造者無法預測我們會做什麼選擇。”
倒計時繼續無情地跳動。136天23小時58分鍾。人類歷史上最長的倒計時開始了。
而俞辰知道，這場戰爭不再是爲了拯救地球——而是爲了證明人類值得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