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場面即將失控,侯爺不得不強撐起最後一絲體面,堆着笑將賓客一一送走。
朱紅大門沉沉合攏的瞬間,他臉上的笑意驟然冰封。
再轉身,眼底已燃起滔天怒火:
“逆女!跪下!”
姜璃亭亭立於堂中,裙裾紋絲不動,對着盛怒的侯爺恭恭敬敬福了一禮:
“女兒愚鈍,不知身犯何罪?”
下一秒,侯爺的怒吼震得頭頂的梁柱都仿佛在發顫。
“孽障!本侯命你安分待在客房,誰準你出來丟人現眼的!”
“你倒是好本事,不過一面,就將侯府的臉面丟到了整個京城人的腳下!”
姜璃見狀,眼尾瞬間漾出淚花,怯弱地側身朝姜婉的方向盈盈一指,語氣委屈得能擰出水來:
“父親冤枉女兒了。”
“是姐姐,她百般央求我爲她簪福,女兒不忍拒絕姐妹情深,這才違了父親的吩咐。”
說着,她突然眼尾微挑,淚珠還懸在睫上,聲音卻驟然轉了涼:
“不如父親幫女兒問問姐姐——爲何見我第一面,便偏要強拉着我替她簪福?”
話音未落,姜璃又向前半步,碎玉般的聲音擲地有聲,
“再問問那金簪……爲何早不斷、晚不斷,怎的偏生到我手裏,就應聲而斷?”
一席話如連環弩箭,射得忠勇侯面色由紅轉青。
目光在兩個女兒之間來回逡巡,心中卻早已明白了一大半——
今日這一出戲,分明就是自己的愛女想要給剛進門的姜璃一個下馬威。
奈何功力不足,反被將了一軍,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姜婉眼見着形勢對自己不利,當即撲跪在地。
纖纖玉指死死攥住侯爺的朝服下擺,仰起的臉上瞬間淚水漣漣:
“父親!”
“女兒的及笄禮全毀了!往後女兒還如何在京中閨秀間立足?她們定會在背後嚼舌根,不知要如何編排咱們侯府呢……”
她刻意將“侯府”二字咬得極重,餘光瞥見父親眉頭緊鎖,又哽咽着補上一句:
“如今,整個京城估計都在看咱們侯府的笑話……”
忠勇侯素來把臉面看得比性命還重,頓時怒火中燒,抬手直指姜璃:
“孽障!都是你!一回來就把家裏攪得天翻地覆!”
卻見姜璃不閃不避,迎着他暴怒的目光,紅着眼眶,委屈巴巴地輕聲發問:
“女兒今日奉皇後娘娘懿旨歸家,父親爲何要對我這般厭惡?”
說着,她故意壓低聲音小聲嘟囔:
“不知道的,還以爲父親是對皇後娘娘心存不滿呢……”
話裏的威脅意味讓忠勇侯舉在半空的手一頓,終究沒敢真的落下。
侯夫人見夫君下不來台,急忙上前,一邊顫抖着指尖爲丈夫撫背順氣,一邊滿是惶恐地好生勸解:
“侯爺息怒,千錯萬錯都是妾身的錯。是妾身安排不周,才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女沖撞了婉兒的及笄禮……”
可很明顯,忠勇侯根本聽不進去她的話,直接厲聲打斷——
“夠了!”
隨着一聲侯爺怒吼,侯夫人被一只大手猛地一推,站立不穩,踉蹌地撞上了身後的案幾。
腰間頓時傳來一陣銳痛,可她卻只敢咬緊下唇,連悶哼都咽了回去。
燭火噼啪炸開燈花,將侯爺離去時扭曲的側臉映得明明滅滅。
侯夫人慌忙垂首掩飾驚懼,姜婉的抽泣聲也戛然而止。
唯有姜璃靜靜立在堂中,唇角凝着一抹冰涼的譏誚。
她終於看明白了——
自己的這位生母,對父親從來只有小心翼翼的討好。
難怪她會把他最愛之人留下的女兒捧在掌心,反倒將親生骨肉視作污點。
正想着,重新調整好情緒的侯夫人忽然轉身。
重新端起當家主母的做派,對着姜璃冷聲吩咐道:
“既已歸家,往後你便住在梧桐苑吧。那兒清靜,正好給你養養性子。”
姜璃一聽便知,這梧桐苑絕不是什麼好去處。
本不欲計較,卻聽姜婉輕搖團扇嘆道:
“母親待妹妹當真是極好哇,那梧桐苑……可比我的錦繡苑寬敞多了呢。”
話音剛落,侯夫人立即寵溺地捏了捏姜婉的臉頰,
“小醋精,這是又酸上了?”
“你的錦繡苑可是府裏最氣派的正院,光是那架紫檀屏風就抵得上半個梧桐苑了,還吃醋呢!”
看着二人不是親生,卻勝似親生的親昵姿態,姜璃忽然輕笑着提議:
“姐姐若是嫌住處窄小,不如咱們……換換?”
姜婉臉上的笑意驟然凝固,勉強扯了扯嘴角,訕訕道:
“妹妹真會說笑……”
姜璃卻是話裏有話地嘆了句:
“也是。”
“聽聞姐姐的生母是父親心尖上的人,母親將好東西全都給姐姐也是爲了討父親歡心,我不怪母親。只是……”
說到這兒,姜璃突然一頓。
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着燭台上凝結的燭淚,半晌,才慢條斯理地繼續道:
“聽聞女兒的生辰日亦是生母的受難日。姐姐如今風光無限,想必嫡母泉下有知,也盼着能沾沾您的福氣。”
她故意將“生母”與“嫡母”咬得極重,一句話宛若兩頭都淬了毒的銀針,幾乎同時扎進了姜婉和侯夫人的心窩。
果然,下一秒,姜婉挽着侯夫人的手倏地鬆開了。
燭影搖曳間,三人面上都覆了層薄冰。
而被姜璃暗戳戳擺了一道的侯夫人氣得捏緊繡帕,當即便命人將姜璃帶去了梧桐苑。
……
果不其然,院子偏僻破敗,陳設簡陋。
侯府甚至連個丫鬟都沒給自己安排一個,唯有一個老嬤嬤守在門口,低眉順目的樣子。
身後的綠竹心疼地爲姜璃打抱不平:
“小姐,她們這也太欺負人了!”
姜璃卻只是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來。
“歸家的第一天,她們欺負咱們還少嗎?倒也不多這一遭。”
正說着,姜婉竟然前後腳地跟了過來。
她扶着門框笑得花枝亂顫,腕間九鸞金鐲叮咚作響:
“喲,妹妹這院子怎如此寒酸?”
“不過也是,以妹妹這種破落出身,也只配住這破院子!”
她突然踮腳指了指結滿蛛網的房梁,壓低聲線陰森森道:
“聽說,這裏曾住過一位失寵的姨娘……她就是在那根梁上吊死的,每至夜半都能聽見她在房裏哭呢——”
“不過……”
她故意拉長語調,染着蔻丹的指尖輕佻地去撫姜璃肩頭,
“妹妹在勾欄裏什麼髒的、臭的沒見過?想必也不怕這些。”
話音未落,姜璃忽然微微側首,眸中閃過一絲狡黠。
“姐姐說的是這樣的哭聲麼?”
她朱唇輕啓,一縷幽咽的嗚咽竟從喉間逸出——
那聲音飄忽淒切,時遠時近,仿佛真有個含冤的女子在梁間啜泣。
姜婉猝然變色,下意識後退半步。
姜璃卻已恢復如常,指尖輕撫過落滿灰塵的窗櫺,語氣溫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姐姐別怕。這位姨娘哭得如此傷心,定是生前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忽然向前傾身,聲音輕如耳語,
“說不定此刻正趴在姐姐肩頭,想找個人說說心裏話呢?”
一陣穿堂風恰好掠過,吹得姜婉頸後發涼。
她猛然後退,卻見姜璃已直起身子,笑吟吟地望過來:
“姐姐放心,妹妹在風月場中學了些口技小玩意兒,往後夜半若聽見什麼動靜——”
她眉眼彎彎,露出天真神色,
“定是妹妹在陪這位姨娘解悶呢。”
姜婉臉色煞白,再也顧不得維持體面,幾乎是踉蹌着奪門而出。
望着那道倉皇逃離的背影,姜璃輕輕撣了撣衣袖:
“這點膽子,也配來招惹我?”
話音未落,姜璃便聽腹中童聲再起——
【啊哈哈,娘親你到底還有多少驚喜是寶寶不知道的!】
【啊啊啊,寶寶我真是走了狗屎運,胎穿都能撿到了個寶藏娘親!】
喊着喊着,小家夥又開始憤憤不平起來:
【呸!這群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兒!等本寶寶出來,定要讓他們知道花兒爲什麼這樣紅!】
【娘親不氣不氣,咱們先在這破院子裏養精蓄銳。等我那“絕嗣爹”找上門——】
【嘿嘿,到時候我要翹着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看着他們一個個哭喊:'小祖宗饒命啊——'】
原本聽的心頭暖暖的姜璃,聽到這裏,猛然一震。
這孩子每次提到“絕嗣爹”都信誓旦旦,連侯府這樣的門第都不放在眼裏——
那——那位神秘的恩客,究竟是何方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