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當高遠再次上門的時候,那副樣子,簡直像是要來匯報工作的。
他站得筆直,兩只手緊緊貼着褲縫,整個人繃得像一根拉滿的弦。
他那張黝黑的方臉上,寫滿了兩個大字:恭敬。
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畏懼。
司遙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猜到了大概。
家屬院就這麼大,一點風吹草動都瞞不住人。
昨天晚上李紅梅那鬼哭狼嚎的動靜,恐怕半個營區都聽見了。
“嫂子!”高遠的聲音洪亮依舊,但裏面少了昨日的隨意,多了幾分小心翼翼。
他懷裏抱着一個軍綠色的飯盒,還提着一個鼓鼓囊囊的網兜,裏面裝着幾個蘋果和梨。
“嫂子,這是……團長讓我買的。”他把網兜遞過去,動作僵硬得不行,“團長說,讓你多補充點營養。”
司遙看了一眼那幾個水果。
在這個年代,尤其是在這貧瘠的西北戈壁,新鮮水果金貴得很。
她沒有接,只是側身讓開門。
“進來吧。”
“哎,好!”高遠像是得了什麼指令,立刻邁着正步進了屋。
他剛把飯盒在桌上放好,院門口就探進來一個腦袋。
是隔壁院的一個軍嫂,手裏端着個盆,眼睛卻一個勁兒地往屋裏瞟,好奇心都快從臉上溢出來了。
高遠眉頭一擰,轉過身,像一堵牆似的擋住了屋裏的一切。
他什麼話都沒說,就那麼直勾勾地盯着那個軍嫂。
那軍嫂被他那鐵塔一樣的身板和帶着煞氣的注視嚇了一跳,訕訕地縮回了腦袋,端着盆子灰溜溜地走了。
高遠這才轉回身,從懷裏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到了司遙面前。
“嫂子,這是團長臨走前留下的。他說您來了就交給您。”
他的表情嚴肅到了極點,仿佛在執行什麼神聖的使命。
司遙接了過來。
信封很厚,沉甸甸的,入手有種扎實的質感。
她拆開封口,裏面的東西譁啦一下倒在了桌上。
厚厚的一沓錢,嶄新的大團結壘在一起,至少有兩三百塊。
除了錢,還有更誇張的一摞票證。
全國糧票、地方糧票、布票、肉票、糖票、油票、工業券……密密麻麻,分門別類,碼得整整齊齊。
這數量,根本不是一個月的份額。
司遙粗略地翻了翻,心髒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這是一整年的量!
在這個票證比錢還精貴的年代,這些東西的價值,簡直無法估量。
沈墨舟……他這是把自己的家底全掏出來了嗎?
除了錢票,信封裏還有一張對折的稿紙。
是部隊最普通的那種,紙質粗糙,上面帶着淡淡的油墨味。
司遙展開信紙。
上面只有寥寥數行字,字跡卻霸道至極,力透紙背,每一筆每一劃都帶着一股斬釘截鐵的鋒芒,仿佛能透過紙張,看到那個男人握筆時沉穩有力的手。
“錢票隨意使用,我會盡快趕回。——沈墨舟”
沒有一句噓寒問暖,沒有半句溫情脈脈的問候。
內容簡單得近乎冷漠。
可這短短的一句話,配上桌上那厚厚的一沓錢票,卻比任何花言巧語都來得更有分量。
司遙捏着那張薄薄的稿紙,指尖傳來一種奇異的觸感。
上面仿佛還殘留着那個男人身上滾燙的體溫和淡淡的硝煙氣息。
一股純粹到了極點的陽剛之氣,順着她的指尖,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
這股氣息,對別人來說或許只是尋常,但對身負太陰血脈的司遙而言,卻像是久旱逢甘霖。
她體內那股因爲昨夜動用靈力而再次躁動不安的血脈,在接觸到這股氣息的瞬間,似乎都平復了許多。
連小腹中那兩個一直讓她備受折磨的小家夥,也似乎感受到了這股安撫的力量,原本隱隱的墜痛感,都減輕了不少。
他們……也喜歡爸爸的氣息嗎?
司遙的思緒有些飄忽。
“嫂子,團長……他還說,”高遠見她半天沒反應,以爲她不滿意,急得額頭都冒汗了,趕緊補充道。
“團長說,屋裏缺什麼您就列個單子,我立馬去采買!您千萬別委屈自己!也……也千萬別累着!有任何事,您直接去營部找我,我二十四小時待命!”
司遙回過神,將信紙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放回信封裏。
“好的,謝謝你,高遠同志,你方便的話幫我買一些廚房用品,我給你列個單子,或者你也可以告訴我哪裏可以買。”
“不謝不謝!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嫂子您先寫,軍區的供銷社只會備一些常用的物品,如果供銷社沒有到時我讓采買車給您一起帶回來。”高遠如蒙大赦,連忙擺手。
司遙想了想也是,就找了張紙,把需要的緊急物品,都列在單子上,讓高遠看着買,這樣後面也就不用他天天過來送飯了。
也不知道沈墨舟還要多久才會回來。
“就是這些,你看着買,能買到的就幫我一起帶回來,不能買到的,就下次再說。”司遙把列好的單子遞給了高遠。
“好的,沒問題。嫂子您趕緊吃飯,飯還熱着!那我……我先走了?!”
他說完,不等司遙回答,就一個標準的後轉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院子。
那背影,怎麼看都透着一股落荒而逃的倉促。
活閻王的家屬司遙:“……”
她這是被嫌棄了?
屋子裏又只剩下她一個人。
司遙坐在桌邊,看着桌上那堆錢和票,又看了看旁邊那個裝得滿滿的飯盒。
雜糧飯又香又糯,上面還臥着一個金黃的荷包蛋。另外一個小格子裏,是炒得脆生生的酸辣土豆絲。
她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
胃裏暖烘烘的,身體因爲食物而重新獲得了力量。
她的腦海裏,不受控制地浮現出那個男人的形象。
活閻王?
不解風情的鐵疙瘩?
煞神?
這些家屬院裏流傳的詞匯,和眼前這些笨拙卻實在的安排,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那個男人,似乎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他或許確實不善言辭,行事作風也霸道強硬。
可他卻用自己最直接的方式,爲她撐起了一片安全的棲身之所。
他把她當成一個需要保護的“妻子”,而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對象。
這種被人放在心上,被人慎重對待的感覺,對司遙來說,太過陌生。
前世,姥姥走後,她就像一件珍貴的物品,被覬覦,被爭奪,被研究,唯獨沒有被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
重生之後,她一路逃亡,滿心都是求生的本能,根本不敢奢求任何情感上的慰藉。
可現在,這個僅有幾面之緣的男人,卻用這種最樸實無華的方式,撬開了她緊閉的心防一角。
司遙撫上小腹,那裏的絞痛已經徹底平息,取而代之而來的是一種暖洋洋的舒適感。
她再次拿出那封信。
指尖輕輕地,在那三個力道千鈞的大字上劃過。
沈、墨、舟。
這個名字,在舌尖滾過,似乎也帶上了一絲滾燙的溫度。
她的臉頰,在自己都沒察覺的情況下,微微有些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