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截麻繩在口袋裏冰得像塊鐵,貼着大腿。陳默坐在406下鋪,指尖殘留的霜花早化了,但那股寒意好像鑽進了骨頭縫裏。依依手機裏那張舊照片上的紅影,在腦子裏揮之不去——緊貼着窗玻璃,像要把臉擠進來。
“七個節點…七個娃娃…”夏冉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把父親的抗震筆記攤在桌上,旁邊是宿舍樓簡易的平面圖。“配電室算一個,依依死的盥洗室算一個…還差五個!靠眼睛裏的血絲?等你疼暈過去才蹦出來一個位置?太慢了!而且…”她看了一眼陳默耳後那個冰冷的“5”,沒把話說完。
陳默知道她的意思。太慢了。死亡在加速。他是第五個。
“得主動找。”陳默聲音發啞,盯着那本筆記。泛黃的紙頁上,除了結構圖,還有不少手寫的公式和潦草的設備草圖,旁邊標注着“α波過濾”、“反向熵增”、“場強閾值”之類的術語。“你爸…筆記裏提到探測‘異常能量’的設備,能復原嗎?”
夏冉愣了一下,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些草圖。“你是說…這個?”她指着其中一頁畫着個頭盔似的東西,連着亂七八糟的線圈和儀表。“他提過一嘴,說用改裝過的腦電波監測儀,想捕捉那種‘低頻共振源’的波形特征…但後來放棄了,說信號太弱,背景噪音太大,而且…”她皺着眉,手指劃過一行潦草的小字備注:
> **“需極高純度‘意識錨點’作初始引導及穩定能耗,代價未知,風險過高。”**
“意識錨點?”陳默問。
“就是…極其強烈、極其穩定的記憶片段。像船錨一樣,能把飄忽的信號暫時固定住。”夏冉解釋着,臉色卻越來越難看,“純度要高…意味着這段記憶必須非常‘幹淨’,沒有雜念,情感濃度極高…而且,筆記裏說,作爲‘引導’和‘穩定器’,這段記憶本身…會被儀器消耗掉。”
“消耗掉?”陳默心頭一凜,“什麼意思?”
“就是…遺忘。”夏冉的聲音很低,“儀器啓動和維持,需要燃燒這段記憶作爲‘燃料’。用一次,這段記憶…就沒了。徹底消失。”
房間裏一片死寂。燃燒記憶作爲燃料?這代價,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能找到設備嗎?”陳默打破沉默,聲音異常平靜。
夏冉看着他,眼神復雜:“我爸的舊工作室…在老校區廢棄的物理實驗樓地下室。東西…可能還在。但風險…”
“總比等死強。”陳默站起身,耳後的“5”字隱隱發燙。
***
老實驗樓像個巨大的、沉默的怪獸骨架,窗戶大多破了,黑洞洞的。空氣裏是濃重的灰塵和黴菌味。地下室的門鎖鏽死了,夏冉用帶來的工具撬了半天才弄開。
裏面堆滿了蒙塵的儀器和雜物。夏冉目標明確,憑着記憶在角落裏翻找。很快,她拖出一個落滿厚灰的大金屬箱子。打開,裏面躺着一個布滿按鈕和旋鈕的舊式腦電波監測儀主機,還有幾個布滿灰塵的電極貼片和一個看起來像摩托車頭盔、但連着許多導線的感應頭罩。
“就是它。”夏冉吹掉灰,眼神專注起來,“得改裝。按我爸的思路,要屏蔽掉人腦本身的α波幹擾,把接收頻段調到極低頻…還要加個信號放大和波形轉換模塊…”她一邊說,一邊飛快地從帆布包裏掏出帶來的工具和幾個小型電子元件,開始對着筆記上的草圖操作起來。螺絲刀、焊槍、萬用表…她的動作麻利得不像個學生。
陳默幫不上忙,只能在一旁看着。地下室裏很冷,只有焊槍點亮時短暫的光和熱。廢棄的通風管道偶爾傳來嗚咽般的風聲。時間一點點過去,儀器被拆開,線路被重新焊接,新的模塊被小心翼翼地接入。
不知過了多久,夏冉終於直起腰,抹了把額頭的汗,臉上沾了點油灰。“好了。理論上…可以了。”她把那個改裝過的、看起來更笨重的感應頭罩遞給陳默,眼神凝重,“現在的問題是…‘燃料’。你需要提供那段‘意識錨點’。想好了嗎?必須是…對你來說最珍貴、最純粹、最穩定的一段記憶。一旦啓動…它就沒了。”
最珍貴…最純粹…最穩定…
陳默的腦海裏,幾乎沒有任何掙扎,瞬間浮現出一個畫面。
陽光很好,透過病房的窗戶,暖洋洋的。消毒水的味道很淡。小小的病床上,妹妹靠坐着,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臉色蒼白得像紙,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盛滿了笑意。她努力地對他笑着,嘴角彎彎的,像月牙兒。陽光落在她稀疏柔軟的頭發上,鍍上一層淺淺的金邊。她伸出枯瘦的小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聲音又輕又軟,像羽毛:
“哥哥…別哭…笑笑…”
那是她最後對他笑的樣子。也是他心底僅存的、沒有被病痛和死亡陰影完全吞噬的溫暖。純粹,幹淨,像水晶。
陳默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神裏只剩下決絕。“想好了。”
他戴上那個冰冷的感應頭罩。導線連接着主機。夏冉深吸一口氣,手指懸在主機上一個醒目的紅色啓動按鈕上方。“集中精神,只想着那段記憶。越純粹越好。”
陳默點頭,閉上眼。陽光,病房,妹妹溫暖的笑容…所有的意念,所有的情感,都凝聚在那一個瞬間。他仿佛又聞到了陽光的味道,感受到了妹妹指尖微涼的觸感,聽到了那聲輕柔的“哥哥…別哭…笑笑…”
“啓動!”夏冉按下了按鈕!
嗡——!
儀器主機猛地發出一陣低沉的嗡鳴!指示燈瘋狂閃爍!一股強大的、冰冷的吸力,瞬間從頭罩內部傳來,狠狠攫住了陳默的大腦!
“呃啊!”陳默痛得悶哼一聲,身體猛地繃緊!不是肉體的痛,是靈魂被撕扯的劇痛!他感覺有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正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從他的意識深處,硬生生地往外拽!
陽光在褪色。病房的景象在模糊。妹妹臉上溫暖的笑容…那嘴角彎起的弧度…那亮晶晶的眼睛…正在飛快地變得暗淡、模糊、像被橡皮擦一點點擦去!
不!不要!
陳默在意識裏無聲地嘶吼,本能地想要抓住那片正在消散的溫暖。但那股吸力太強大了!它貪婪地吞噬着那珍貴的畫面,像火焰吞噬着脆弱的紙片。
劇痛達到了頂點!陳默感覺自己的大腦像被無數根冰針刺穿!他死死咬着牙,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冷汗瞬間浸透了衣服。
就在他感覺那片溫暖即將徹底熄滅、被虛無吞噬的瞬間——
嗡鳴聲驟然停止!
儀器主機上的指示燈穩定下來,發出柔和的綠光。中央一個原本是顯示腦電波波紋的屏幕,此刻卻變成了一片不斷流動、扭曲的灰色雪花點背景。而在雪花點中央,一個極其微弱、極其不穩定的暗紅色光點,正在艱難地閃爍着!光點下方,浮現出一行坐標似的數字。
成功了!
陳默猛地睜開眼,大口喘着粗氣,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虛弱和…空洞。心裏好像缺了一大塊,空落落的,冷颼颼的。他努力去想妹妹最後的樣子…陽光…笑容…可那些畫面變得極其模糊、遙遠,像隔着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溫暖的感覺消失了,只剩下一種麻木的鈍痛。
“位置出來了!”夏冉的聲音帶着激動和緊張,她盯着屏幕,“坐標指向…宿舍樓!三樓!西側走廊…中間位置?”
她立刻攤開帶來的宿舍樓平面圖,手指劃過三樓西側走廊。“這裏…這裏…都是宿舍房間啊!沒有空置的雜物間或者設備間!”
屏幕上那個暗紅色的光點依舊在艱難地閃爍着,位置非常明確地鎖定在平面圖上標注爲“305”和“306”兩間宿舍之間的牆壁位置!
“夾層?”陳默強忍着心裏的空洞和眩暈,湊過去看。圖紙上,那裏就是一面實心承重牆的標記,沒有任何空間顯示。
“建築圖上沒有的空間…”夏冉的聲音帶着寒意,“就像…一個被隱藏起來的‘房間’。”
就在這時,儀器屏幕猛地閃爍了一下!雪花點劇烈扭曲,那個暗紅色的光點瞬間變得極其黯淡,幾乎要熄滅!屏幕下方,一行刺眼的、血紅色的英文錯誤提示猛地彈了出來,瘋狂閃爍:
**“ERROR:SIGNAL DEGRADATION - COPPER INTERFERENCE DETECTED”**
(錯誤:信號衰減 - 檢測到銅質幹擾)
銅質幹擾?
陳默和夏冉同時一愣。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儀器主機發出一陣刺耳的、如同瀕死般的尖嘯!所有的指示燈瘋狂亂閃!
“砰!”一聲輕響,主機側面冒出一縷青煙。屏幕瞬間熄滅,變成一片死寂的漆黑。
儀器…燒毀了。
地下室裏只剩下應急燈昏暗的光線和兩人粗重的喘息。陳默摘下頭罩,指尖冰涼。他下意識地摸向口袋,想掏鑰匙,手指卻碰到行李箱拉杆內側一個硬硬的、小小的凸起。那是他藏妹妹臨終遺言錄音帶的地方,一個他從未打算再觸碰的角落。
耳後那個“5”字印記,在儀器報廢的瞬間,傳來一陣清晰的、冰冷的刺痛。
三樓西側。不存在於圖紙上的夾層。還有…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