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屹桉心中暗暗鬆了口氣:“是臣未能及時表明心跡,讓公主煩憂。”
沈嘉楹輕輕嗯了一聲,一時不知該再說些什麼。
如果那些傳聞是真的,他今日就不會是這樣恭謙的反應,不過也有可能是他心機深沉,知道不能被她拿住話柄。
可是這也不成立,若他真的有這個心思,那些他不滿意這婚約的流言又是怎麼傳出來的?
不管怎麼樣,他這番惶恐自卑的說辭,她是不信的。
她移開視線,聲音恢復了疏離:“夜涼,周大人且回席吧。”
“臣告退。”周屹桉依言行禮,姿態無可挑剔。
他利落轉身,玄色衣袂在夜風中微拂,步履沉穩地沿着來路返回。
只是在即將踏入水榭明亮燈火範圍的前一瞬,他腳步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借着側身避讓廊柱的動作,極快、極輕地回眸,再次望向那觀景平台。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她月白色的身影上,勾勒出清麗絕倫的輪廓。
她依舊憑欄而立,似乎正凝望着湖心月色,側顏在朦朧光暈中美得有些不真實。
周屹桉這才恍然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都滾燙無比,像是被投入了熔爐,緩慢融化成了一攤水。
鼻尖似乎還縈繞着那股幽香,僅僅是她一個眼神,就足夠讓他興奮。
他強迫自己收回視線,快步走入燈火通明處。
周屹桉那道玄色身影徹底消失在廊柱之後,沈嘉楹才幾不可聞地舒了一口氣,一直微微繃着的肩頸稍稍放鬆下來。
他……怎麼還偷看呢?
他剛剛這番說辭,讓她滿腔的質問如同打在了棉花上,怒氣消散之餘,竟還生出幾分……難以言喻的微妙感覺。
她自幼生長於宮廷,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有阿諛奉承的,有敬畏疏遠的,有如謝玉衡般恪守禮節的,卻從未遇到過周屹桉這樣的。
他看似恭敬,言辭懇切,姿態也放得極低,可那雙深邃的眼眸裏,卻仿佛藏着看不見的漩渦。
在他說盼能不負公主殿下時,讓她有一瞬間幾乎要相信,他話中所指,並不僅僅是君臣之義、婚約之責。
好像有什麼別的意味,直勾勾的。
夜色漸深,湖心的月影微微晃動。
沈嘉楹轉身,扶着雲黛的手緩步離開觀景台,心裏有了新的計較。
還是要再觀察一番,這幾天她也想明白了,反正都是要嫁人,縱使他不願,同他成婚也不錯,家中關系簡單且沒有什麼身份地位,嫁過去之後還不是事事都要聽她的?
畢竟駙馬的地位本就比不過公主。
*
宮宴散後,周屹桉回到自己空曠冷清的府邸。
揮退下人,書房內只餘他一人,以及一盞跳躍的孤燈。
若說剛剛在宴席上的他的所有表現都還來不及思索,此刻回了府裏,沒有了昭陽公主那張美的讓人心裏發狂的臉,周屹桉漸漸冷靜了下來。
尚主帶來的束縛,卷入太子與四皇子之爭的風險,未來可能被邊緣化的仕途……這些依舊是他最初抗拒這樁婚約的理由,每一條都足以讓一個野心勃勃的寒門子弟望而卻步。
可這念頭剛剛浮現,腦海中便不受控制地出現那張豔絕出塵的臉以及那雙瀲灩的眸子。
怎麼長得呢?
就沒有一出是他不喜歡的。
尤其是那種天下第一尊貴的氣質。
光是想想,那種前所未有的、強烈到讓他心悸的渴望便洶涌而來,瞬間將那些理智的權衡沖得七零八落。
兩種力量在他體內激烈交戰,讓他心緒不寧,坐立難安。
他忽然抬起手,沒有絲毫猶豫,極其響亮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裏回蕩,左臉頰瞬間傳來火辣辣的刺痛。
這痛楚讓他混亂的頭腦爲之一清。
像是還不夠清醒,他抬手,又給自己右臉也來了一巴掌,力道同樣不輕。
兩記耳光下來,臉頰紅腫,疼痛異常,卻也讓他徹底清醒了下來。
他娶。
他必須娶。
什麼前程風險,什麼朝堂爭鬥?
這昭陽公主,他娶定了。
機會就擺在眼前,哪裏有放棄的道理?
再說他可不是謝玉衡那種瞻前顧後廢物,謝玉衡守着太傅府的清名,既要維護世家體面,又放不下兒女私情,最後只能做些上奏陳情、散布流言的小動作,連爭都不敢光明正大地爭。
即便是尚了公主,他也有信心憑借自己的能力在朝堂立足。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既能從一介布衣一路爬到郎中之位,自然也能在駙馬這個身份裏,爲自己掙出一片天地。
想到這裏,他心中的最後一絲猶豫也煙消雲散。
走到銅鏡前,他看着鏡中自己微微紅腫卻難掩英俊的臉,勾唇微微一笑。
他很少做出笑這個表情,此刻在鏡子中還顯得有幾分僵硬,像是個頭一次登台演出被強迫的半吊子,一點也不深沉。
見不好看,他索性放棄,先不笑就是了,往後多練習練習,總能討到公主歡心。
也不知今日給她留下了怎樣的印象,他那番惶恐自卑的表演雖暫時穩住了局面,但細想下來破綻不少。
一個真這般怯懦的人,怎會在刑部辦差時那般雷厲風行?若是被她回過味來,只怕適得其反。
她問得直接,卻也不失坦率,周屹桉卻能感覺到她的驕傲,即便是驕傲,周屹桉也覺得是應該的,她就該是個驕傲的性子。
她這種出身,怕是見慣了阿諛奉承,也厭倦了虛與委蛇。過分示弱未必是上策,反倒可能讓她輕視。
他得好好想想,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徹底打消她想要退婚的心思。
不僅是她,還有皇後和太子,恐怕都不滿意這婚事,尤其是聽了傳言之後。
該怎麼扭轉他們的印象呢?
周屹桉扯開領口,在書房內來回踱步。
燭火將他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映在滿牆書卷上。
他忽然在窗前停住腳步。
是了,他們所有人,公主、皇後、太子,最在意的無非兩點。
一是怕他因這樁婚事得意忘形,借勢攬權;二是擔心他品行不堪,委屈了公主。
那他就反其道而行。
他呼出一口氣,叫來侍從。
“你去打聽打聽,昭陽公主的生辰八字,喜好,性情……”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重點留意,公主與謝玉衡之間,有過什麼?或者……公主是否曾對何種類型的男子,流露過欣賞之意。”
“是。”侍從領命,悄無聲息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