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江南急報送抵京畿驛站。
馬蹄踏碎晨霧,驛卒滾鞍下馬時已渾身溼透,懷中密函用油布裹得嚴實。
這封信本不該如此迅速抵達——尋常文書需經三道查驗、五日周轉方能入宮,但這一次,它被蓋上了“軍情八百裏加急”的朱印,一路暢通無阻。
而這枚印章,是楚雲微三日前借趙明禮之手,從內務府庫房“遺失”的備用印模重新翻鑄而成。
她沒動真章,只讓人仿得毫厘不差。
只要沒人細究,誰會在意一道紅印的真假?
尤其是在人心浮動之際。
當綠枝顫抖着將謄抄完畢的《問心錄》全篇捧至她面前時,窗外雨正傾盆而下,敲打着靜瀾軒斑駁的屋瓦,如同命運擂鼓。
“姑娘……這是鐵證!”綠枝聲音發抖,眼中卻燃起多年未見的光,“張太醫還活着!他記得一切!連先帝欲言又止的模樣都寫了下來!”
楚雲微坐在燈下,指尖輕輕撫過紙頁邊緣。
墨跡尚未幹透,字字如針,刺破十七年塵封的黑幕。
她的目光停在那一句:“琴師言曲中有密,不可盡奏”,心頭驟然一震。
母親當年並未瘋癲,而是試圖奏出一段藏着真相的樂章——那首未完成的《清商怨》,根本不是失序之音,而是警世之鳴。
可她沒有立刻行動。
憤怒會毀掉最精密的棋局。她等了十七年,不在乎再等七日。
翌日清晨,三份看似毫不相幹的文書悄然流入宮廷各司:
其一,《歷代女訓輯錄》修訂稿送至司禮監。
其中夾雜一篇“補遺”,引用某匿名醫者筆記,提及“昔有宮人以藝近君,因言獲罪,實非精神錯亂”。
此語含糊,卻足以讓老太監們心頭一跳。
其二,翰林院編修處收到一封“民間獻書”,署名“湖州山人張某”,內容詳述天啓末年一次御前診療始末,雖避諱姓名,但時間、地點、人物皆可對證。
一名年邁學士讀罷徹夜難眠,次日便伏案疾書,請皇帝徹查舊案。
其三,周文通正在整理的《天啓舊案稽查報告》初稿後,多出一頁附錄,出自“內檔殘卷補遺”,指出當年處置楚氏琴師時,未依《宮規·黜退條》走三司會審程序,屬越權決斷。
這份文件最爲正式,也最具殺傷力。
三處源頭,三種路徑,彼此獨立,互不牽連。
若有人追查,只會發現這是多方偶然交匯的共識——而非某個才女孤注一擲的翻案檄文。
楚雲微要的,正是這種“水到渠成”的假象。
她深知,在這座皇宮裏,真相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誰說出真相。
一個卑微庶女若手持鐵證直闖金殿,必被斥爲構陷;可若滿朝文官、史官、諫臣皆言此事有疑,那便是天意難違。
五日後,風暴如期而至。
翰林學士馮延齡跪於乾清宮外,白發蒼蒼,聲淚俱下:“陛下!臣不敢妄言,然此書所述細節,與當日起居注殘頁隱隱相合。若先帝晚節蒙塵,實乃社稷之恥!請開復審,以正綱常!”
幾乎同時,周文通呈上稽查報告,措辭嚴謹,邏輯縝密,直指貴妃當年越權幹預人事任免,涉嫌欺君。
朝堂譁然。
鳳儀宮內,茶盞碎了一地。
貴妃摔了手中青瓷杯,指節泛白:“哪來的野狗,敢吠我宮闈舊事?那個賤婢還沒死絕,竟敢勾結外臣造謠生事!”
心腹嬤嬤低聲道:“娘娘息怒……眼下要緊的是張仲言。他若進京,當年之事必將盡數揭露。”
“那就讓他死在路上。”貴妃冷笑,眸中寒光凜冽,“派得力之人南下,就說……請他‘安養終老’。”
然而就在她傳令的同時,乾清宮深處,蕭弈正執筆批閱奏章。
孫德全垂首立於階下:“回陛下,那楚采女這幾日閉門不出,每日只在靜瀾軒整理舊檔,連宮宴都稱病未去。”
蕭弈筆尖一頓。
他抬眼看向窗外梧桐,風穿庭而過,卷起幾片枯葉。
一個被貶爲奴的庶女,能在短短月餘之間,撬動塵封十餘年的舊案?
還讓三股互不統屬的勢力,幾乎在同一時間提出相同質疑?
巧合太多,便不再是巧合。
他忽然低笑一聲,眸底掠過一絲銳利如刀的興味。
“召張仲言進京。”他提筆朱批,“朕,要親問當年之事。”
詔令下達那一刻,整個京城暗流洶涌。
而在靜瀾軒的燭火之下,楚雲微緩緩合上手中的地圖——那是一張標注了漕運驛道與私線埋伏點的江南地形圖,墨跡未幹,仿佛還在呼吸。
她望着北方沉沉夜空,唇角微揚。
風已起於青萍之末。
而她知道,有些人,已經開始坐不住了。第19章 南信未歇北風緊
夜雨如織,鳳儀宮檐角銅鈴在風中搖晃,發出細碎而冰冷的聲響。
燭火映照着貴妃蒼白的臉,她端坐主位,指尖掐入掌心,眸底翻涌着殺意與驚怒。
“那老東西若進了京,”她聲音低啞,“當年那一局,便全盤皆輸。”
心腹嬤嬤跪伏於地,顫聲道:“娘娘,已遣了‘黑鴉’四人南下,輕功最快者兩個更次便可出城,定能在三日內截住張仲言。”
貴妃緩緩閉眼,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讓他病死途中,無人可查。就說……江南溼毒入體,藥石無靈。”
話音未落,殿外忽有急促腳步聲逼近。
一名小太監跪爬進來,臉色慘白:“啓、啓稟貴妃娘娘,江南八百裏加急……張仲言已被官船接走!沿途驛站皆貼有‘欽召太醫’告示,我等的人不敢動手!”
“什麼?”貴妃猛然睜眼,猛地站起,金步搖墜地清響,“誰準的?誰敢動用官驛?”
“回……回娘娘,是漕運水驛巡丁陳七郎親自調度。他手持內廷通行令,說是奉了司禮監密令護送要員,沿途不得阻攔。”
“陳七郎?”貴妃皺眉,“哪個陳七郎?”
“是……是當年楚氏琴師生前舊仆陳嬤嬤的侄兒。”
殿內驟然一靜。
貴妃瞳孔微縮,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
她終於明白——那一紙詔書不是巧合,那三路並進的奏章也不是偶然。
有人早已布網千裏,等她出手,再借力打力!
“那個賤婢……竟早就在江南埋了釘子!”她咬牙切齒,指甲深深嵌入扶手,“一個才女,哪來的膽子調用官驛?又是誰給她通行令?”
沒人能答。
只有風穿窗而入,吹得燭火狂舞,如同人心搖曳。
與此同時,靜瀾軒內,燈火未熄。
楚雲微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支褪色的紫毫筆,正將一頁新寫的密信投入火盆。
灰燼飄起,如蝶般飛旋落地。
她望着窗外雨幕,眼神平靜無波。
她知道貴妃一定會派人南下,也料定她們會選最狠的手段——殺人滅口。
但她更清楚,權力最怕的是“名正言順”。
只要讓張仲言的身份從“私逃舊醫”變成“欽命召返”,哪怕貴妃背後有太後撐腰,也不敢公然劫殺朝廷欽使。
而陳七郎,正是她母親臨終前托付給她的最後一顆棋子。
十七年來,她從未聯系過他,只爲這一刻的猝然亮劍。
如今,風已轉向。
她起身,從妝匣底層取出一支殘蓮玉簪——玉質溫潤卻斷了一瓣,像極了那段戛然而止的《清商怨》。
她輕輕放入一只檀木匣中,匣底刻着一行極細的小字:“待君歸來,共奏殘夢。”
她的指尖在那行字上停留片刻,仿佛觸到了母親最後的目光。
這不僅僅是一場洗冤。
她是想問:那一夜,先帝爲何突然暴斃?
爲何母親剛奏出半曲,便被以“瘋癲失儀”之罪逐出宮外?
又爲何,貴妃能在短短三日內掌控六宮,甚至影響儲君之位?
真相,從來不在卷宗裏,而在那些沉默之人的心中。
紫宸殿,更深露重。
蕭弈獨坐龍案之後,手中正翻閱那份來自翰林院的“民間獻書”。
燭光下,那句“先帝欲言又止”赫然在目,墨跡沉鬱,似有千鈞之重。
他忽然抬手,摩挲着龍椅扶手上的蟠龍雕紋,指腹掠過一道細微裂痕——那是幼時父皇親手爲他修補過的痕跡。
記憶如潮水涌來。
那時的先帝,是否也曾試圖告訴他什麼?
可每當他追問,母後總以“帝王家事,非童子所知”搪塞過去。
而現在,一個卑微才女掀起的風波,竟讓他開始懷疑:自己所知的過往,究竟是歷史,還是謊言編織的幻影?
他凝視着奏章末尾模糊的署名——“湖州商人張某”。
良久,他提筆批下八字:“即日啓程,由禁軍迎歸。”
筆落刹那,春雷隱隱滾過天際。
次日清晨,驚蟄將至,宮牆內外草木萌動。
楚雲微立於廊下,望向北方驛道方向,神情淡漠。
隨後,她轉身步入司禮監值房,遞上一份文書申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