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裏水汽氤氳,空氣中彌漫着昂貴的沐浴乳的淡雅香氣。沈傾晚站在寬大的鏡前,身上只裹着一條白色的浴巾,溼漉漉的黑發貼在頸側,水珠順着鎖骨滑落,留下蜿蜒的涼意。
鏡面被熱氣蒙上了一層白霧,模糊地映出她的輪廓。她伸出手,用掌心緩緩抹開一片清晰。鏡中的女人,臉色因熱氣而泛着不正常的紅暈,眼底卻是一片洗刷不去的疲憊和空洞。
她向前湊近,幾乎要貼到冰涼的鏡面上,目光像是解剖刀一樣,一寸寸地審視着自己的臉。
眉毛。蘇清清的眉毛是標準的柳葉彎眉,纖細柔和。而她的,眉峰要更明顯一些,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顧硯深似乎從未注意過這點差異,或者,他注意到了,但覺得無傷大雅,畢竟在需要出席的場合,她總會按照化妝師的要求,將它們修整得盡可能貼合“標準”。
眼睛。這是最常被提及的相似之處。都是標準的杏眼,大而明亮。但此刻,沈傾晚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蘇清清的眼眸,從照片上看,是清澈的,帶着不諳世事的天真和嬌憨。而自己的呢?她努力回想,這兩年來,在顧硯深面前,她總是努力讓眼神保持溫順、低垂,甚至帶着一絲刻意的討好。可現在,褪去所有僞裝,她看到自己眼底深處,那被壓抑已久的、屬於沈傾晚的棱角,那裏面藏着隱忍、不甘,和一絲即將破土而出的決絕。
鼻子,嘴巴……她像着了魔一樣,仔細比較着記憶中照片上蘇清清的五官,和自己鏡中的映像。確實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在特定的角度和神態下。難怪……難怪會被選中。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自我厭惡感攫住了她。這兩年來,她活在一個由別人的喜好構建的殼子裏。她用着蘇清清風格的香水,穿着蘇清清品味的衣服,甚至不自覺地模仿着照片裏蘇清清溫婉的笑容。她以爲那是爲了扮演好“顧太太”的角色,現在才驚覺,那更像是一種潛移默化的自我抹殺。
她存在的價值,竟然建立在與另一個女人的相似度上。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她猛地轉過身,扶着光滑的洗手台邊緣,控制不住地幹嘔起來。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着喉嚨。太惡心了。這種被物化、被替代的感覺,比任何直接的羞辱都更讓她難以忍受。
冷水譁譁地流下,她掬起一捧,用力潑在臉上。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激靈,也讓她混亂的思緒稍微清晰了一些。她抬起頭,水珠順着臉頰滾落,像是眼淚,卻又比眼淚更冷。
鏡中的女人,臉色蒼白,嘴唇失去血色,溼發凌亂地貼在額前,顯得有些狼狽。但那雙眼睛,在經歷了劇烈的情緒波動後,反而沉澱出一種異樣的清醒和冰冷。
她不再去尋找那些相似的痕跡,而是開始尋找不同。
她的下頜線,似乎比蘇清清的更清晰一點。她的唇形,也並非完全一樣,上唇的唇峰要更明顯些。還有眼神,無論她如何模仿,眼底深處那點屬於她沈傾晚的、不肯完全屈服的微光,是蘇清清那雙養尊處優、無憂無慮的眼睛裏絕不會有的。
這些細微的不同,在此刻成了她救命的稻草。它們是證明她是沈傾晚,而不是蘇清清影子的唯一證據。
她伸出手,顫抖地觸摸着鏡面,指尖劃過冰涼的鏡像中自己的眉眼。
“看清楚,”她對着鏡中的自己,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你是沈傾晚。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聲音在空曠的浴室裏產生輕微的回響。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到淋浴間旁那排精致的梳妝架前。上面擺放着顧硯深讓人準備的、全套某個以優雅甜美著稱的品牌的護膚品和化妝品——那是蘇清清鍾愛的牌子。
她拿起那瓶昂貴的、散發着玫瑰芬芳的卸妝水,倒了一些在化妝棉上。然後,她回到鏡前,開始一點點地、用力地擦拭掉臉上殘存的、屬於“顧太太”這個角色的妝容。
粉底被擦去,露出底下略顯蒼白的本來膚色。口紅被抹掉,唇瓣恢復了自然的淡粉。眼線和眼影被卸除,讓那雙杏眼看起來更加清晰,也更加脆弱,卻也更真實。
當最後一點化妝品被清除幹淨,鏡子裏出現了一張素淨的、不施粉黛的臉。沒有了那些刻意的修飾,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一些,也……更像她自己。
或許不夠完美,不夠驚豔,但這是她沈傾晚的臉。
她看着這張臉,看了很久很久。一開始是陌生的,帶着審視,然後,一種奇異的平靜感慢慢取代了之前的激動和厭惡。
她拿起旁邊那支被她用到只剩一小截的、顏色鮮豔的正紅色口紅。這不是蘇清清會用的顏色,卻是她自己喜歡的。她擰出口紅,對着鏡子,極其緩慢地、認真地,將它塗抹在自己的唇上。
鮮豔的紅色,在她蒼白素淨的臉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像是一種無聲的宣戰,又像是一種倔強的自我確認。
完成這個動作後,她後退一步,看着鏡中那個素面朝天、唯獨唇上一抹嫣紅的女人。
眼神不再迷茫,不再痛苦,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決絕。
影子,該醒了。
也是時候,讓這抹不合時宜的紅色,去塗抹屬於自己的未來了——一個沒有顧硯深,更沒有蘇清清的,只屬於沈傾晚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