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兩人一前一後跨進了堂屋的飯廳。
陸政國是機械廠副廠長,因此陸家的生活條件在鎮上算是數一數二的。
早餐擺了一桌子,有精細的白面饅頭、金黃的炸油條、粘稠的小米粥,還有一盤炒雞蛋和幾碟油亮的小鹹菜。
主位上,陸政國鼻梁上架着副眼鏡,正抖着手裏的《參考消息》。
看似在看報,實則眉頭緊鎖,眼神時不時從報紙邊緣飄向門口。
許文麗端着碗,姿態優雅,面色卻沉得能擰出水來。
陸倩倩穿着簇新的裙子,正不耐煩地用筷子戳着饅頭。
而陸明,作爲供銷社的文員,平日裏最講究形象,此刻卻眼下烏青,眼袋浮腫,整個人蔫頭耷腦地縮在椅子裏,像是被抽了脊梁骨。
昨晚鬧了那麼一出,他不但挨了父親一頓藤條,還被罰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
要不是母親勸他好好在父親面前表現,他早就回屋躺着了。
除了老三陸剛,陸家人都在。
看到蘇晚和陸昭野進來,滿屋子的人動作都停了一瞬,原本沉悶的氛圍攪入一抹緊張的氣息。
“爸,媽,大家都吃着呢?”
蘇晚像是完全感覺不到這詭異的氣氛,笑吟吟地打破了沉默。
幫工秀菊嬸子正端着熱騰騰的籠屜進來,見狀趕緊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哎喲,老大,晚丫頭,快坐,我去給你們拿碗筷。”
“謝謝嬸子。”
蘇晚甜甜地應了一聲,隨後轉身從陸昭野手裏接過那些“禮物”。
上輩子,她傻乎乎地拿出自己壓箱底的好東西討好這家人,結果被他們棄如敝履。
這輩子,她太清楚陸家這群人是什麼德性了,自然不會再犯傻。
“按照咱們這兒的規矩,新媳婦第二天吃飯,得給家裏人帶點禮物,禮數咱得講究。”
蘇晚一邊說着,一邊將那些“禮物”一一遞了出去。
“爸,這是給您的。”
蘇晚雙手遞過去一個用牛皮紙包得方方正正的小包。
陸政國放下報紙,有些意外地接過來,打開一看,裏面是幾朵幹癟的野菊花,甚至還混着幾根枯草梗——
這些都是蘇晚從自己的枕頭裏抽出來的。
陸政國的眉頭瞬間皺了起來。
蘇晚卻笑得一臉孝順,
“爸,您別嫌棄。這不是什麼名貴的龍井毛尖,是我親手采的野菊花。但這東西最是清熱降火,還能明目。”
說着,語氣愈加關切,
“您是機械廠的領導,每天要看的文件多,這眼睛最重要。喝了它,以後看人看事兒啊,能看得更清楚,免得被什麼亂七八糟的迷了眼,分不清好賴人。”
陸政國捏着那包幹菊花的手指一僵,臉色瞬間變得極其不自然。
這話聽着像關心,可怎麼琢磨都在諷刺他“老眼昏花、是非不分”。
但這又的確是“降火明目”的好東西,他身爲長輩,發作不得,只能硬生生憋着一口氣,把那包菊花扔到報紙邊上,悶聲哼了一下,
“嗯,你有心了。”
“媽,這是給您的。”
蘇晚轉過身,笑吟吟地遞給許文麗兩塊硫磺皂。
這種肥皂味道刺鼻,顏色焦黃,通常是用來洗那些極髒的衣服或是殺菌用的,根本配不上許文麗平時自詡的“精致”作派。
許文麗看着那兩塊散發着怪味兒的肥皂,臉上的假笑差點掛不住,
“晚晚啊,這是......”
“媽,這是硫磺皂,去污能力最強了。”
蘇晚一臉誠懇地解釋,
“我知道您在這個家操勞,既要顧着面子,又要顧着裏子。家裏有時候難免有些見不得人的‘髒東西’或者‘髒事兒’,一般的香皂洗不幹淨。”
說着,兩手比劃着搓洗的動作,聲情並茂,
“用這個,勁兒大!保準能把那些陳年污垢都搓得幹幹淨淨,給咱們陸家留個清白體面。”
許文麗心頭一梗,氣得手都在抖。
蘇晚這明擺着是在罵她專門幫陸明“擦屁股”!
許文麗深吸一口氣,不想在大清早就在繼子面前失了風度,只能咬着牙,皮笑肉不笑地把肥皂推到一邊,
“是嗎?那還真是謝謝你了,留着給你秀菊嬸子洗桌布正好。”
蘇晚聞言,挑挑眉,轉身走到陸明面前,將一雙厚實的棉布鞋墊拍在他手邊。
“二弟,這是嫂子特意給你挑的。”
蘇晚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他的膝蓋,
“雖說你在供銷社坐辦公室,風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但這膝蓋可是男人的根基。聽說昨晚你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宿?這鞋墊厚實,正好給你墊墊,免得以後還沒老,腿就先軟了,站都站不直。”
陸明那張原本慘白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死死盯着那雙鞋墊——
蘇晚不但知道他昨晚罰跪的事,還嘲諷他是個沒骨氣的軟腳蝦!
最後一份,蘇晚遞給了陸倩倩。
“倩倩,嫂子知道你是學美術的高材生,講究個藝術。”
蘇晚遞過去一沓泛黃粗糙的毛邊紙,
“這是嫂子特意留的‘復古’紙,給你練筆用。你們搞藝術的不都講究返璞歸真嗎?這紙吸水好,你要是畫畫不行,拿來擦擦眼淚也是好的。”
陸倩倩打開一看,居然是一沓幾分錢一大張的草紙,頓時氣得把東西往地上一扔,
“蘇晚你有病吧!拿堆草紙當寶貝送我?你當我們要飯的呢?我的畫紙都是上等的素描紙!”
她剛想站起來發作,一抬頭,冷不丁撞進一雙幽深冰冷的黑眸裏。
陸昭野手裏捏着半個饅頭,正慢條斯理地嚼着,眼神卻像冰刀子一樣刮在她臉上,帶着一股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煞氣。
陸倩倩後背一涼,到了嘴邊的髒話硬生生憋了回去,嚇得縮了縮脖子,再不敢吭聲。
送完這一圈“禮”,蘇晚這才心滿意足地落座。
看着他們吃癟又發作不得的樣子,蘇晚胃口大開,伸手拿了個最大的白面饅頭,掰開來,熱氣混着麥香撲鼻而來。
身邊的陸昭野更是直接,長臂一伸,端起那盤金黃油潤的炒雞蛋,像是沒看見桌上其他人渴望的眼神似的,將大半盤都撥進了蘇晚的碗裏。
剩下的那點兒,他順手一倒,全進了自己碗裏,就連盤底的油花都被他拿饅頭蘸得幹幹淨淨。
陸家其他人連根雞蛋毛都沒撈着。
“吃吧。”陸昭野聲音低沉,言簡意賅。
“謝謝昭野哥。”
蘇晚笑得眉眼彎彎,夾起一大塊雞蛋塞進嘴裏,吃得津津有味,還不時發出滿足的喟嘆聲。
這一幕落在陸家人眼裏,簡直比剛才送那堆破爛禮物還讓人心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