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泉坊的糖果
烏魯木齊路到鎮寧路這一段,愚園路上最好看的大房子,是第一師範校舍,後來歸了市西中學。那是100年的老房子,我們20世紀80年代讀小學那會兒,經常會從一師附小的矮牆攀到第一師範的大院子裏去,采蒼耳。《詩經》上寫“采采卷耳”,可見幾多風雅。不過人家采的是葉子,嫩頭,炒來吃的,我們采的是有鉤子的小果子,拿來丟在女孩子毛衣上。或者捉毛毛蟲,捉迷藏,踢球瘋跑,滿頭大汗地回家去。那真是小清新的記憶。至於說到最精彩的民居,則首推涌泉坊。
涌泉坊就在市西中學的正對面,西式建築裏這麼正氣大方、結構嚴謹的真不多見。中學生時代要是什麼課尤其是數學課不想聽了,就可以對着外面的漂亮房子發發呆。那個時候還沒有今天這麼華麗,房子雖然好,也是灰突突的。門口開了一個上海彈簧廠;90年代開了一個門面很小的咖啡館,叫斜陽谷,瓊瑤得要命;還有一個君亭面館,今天猶存,就算很不容易的老買賣了。我們所有的孩子,都很喜歡涌泉坊最近遇見幾個初中同學,一位姓蘇的帥哥,幾十年了居然還念念不忘,挺着啤酒肚說當年我上課開小差,想要是能把家搬到涌泉坊去,就好了。可見一時風氣,人同此心。
我對涌泉坊感觸尤深,因爲認識了一位非常特別的老先生。那大概是在80年代中期,記得是過年,冷得很,零下幾度的樣子。大年初一,所有人都在睡覺,我因爲不看電視,和往常一樣早早醒了,出門去畫寫生。鞭炮被雪水一浸,成了花瓣一樣的紅泥,愚園路上均勻地鋪了一層,走在上面,腳隱隱地覺得到寒氣。我雖然年紀小,這種感覺卻一直記得,大體上又淒豔,又落寞,和傷春接近。涌泉坊的房子很入畫,坊前的樹盤如屈鐵,也很有宋畫的氣勢,但那時指尖功夫太弱了,也就是大概描一描,收拾收拾就要離開。這時那位老先生出現了,是個年紀很大的長者,看見我像熟識的親戚一樣,說小朋友你冷嗎?我看他穿着當時很罕見的藍西裝,長大衣,圍巾、帽子都和尋常人不同。連小孩子都知道,哦,這個老頭兒蠻有錢。我苦逼地點點頭,想你穿得好又多,看着都覺得自己冷。
他翻翻我的畫,笑了,又翻到前面去一張一張看完,說小朋友跟我來,把我帶到他家裏去。家暗暗的,充溢着老人的味道,很暖和,掛着巨大的海景油畫,似乎每件家具裏都藏着寶貝。老先生去櫥櫃裏拿出兩個盒子——鐵盒子,一個裝着很多硬糖,另一個是小幹點。我嚐了嚐,很甜,肯定不新鮮了,但沒有壞。只是覺得那盒子是世間少有的尤物,畫滿歡欣鼓舞的花朵和女孩子,又不是嶄新的,有些地方色彩都掉了,整個調子和房間一樣,暗暗的,肯定用過很多年,被珍護至今。第一次沒待多久,我告辭出來,後來在涌泉坊和靜安公園,我畫寫生的時候,又遇見過他好幾次,見了就把我帶去他的宅子,請喝茶,吃一樣的點心和糖果。漸漸發現,不管相隔多久,從我上次走後,那些鐵盒子裏的東西,肯定沒有別人動過。那時候我家裏沒有電話,他給過我號碼,我當然不會去打,因爲不曉得說什麼。後來我被關進文化館去畫石膏像,再也沒有機會遇見他。
愚園路上住了很多老畫家,每一個我都去拜訪過,有些還跟着學過手藝,例如應野平、顧炳鑫、華三川,都是錚錚有名的腕兒。不過現在細細想來,對我的繪畫影響最大的,也許是這位住在涌泉坊,無論冬夏,衣裳都穿得一絲不亂的寂寞的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