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鏽火同盟的“熔爐之心”補給站,像一顆巨大的、生鏽的鋼鐵心髒,在灰蒙蒙的中空層緩緩搏動。零號燼艇——這艘被蘇槿稱爲“老棺材”的、布滿修補痕跡和奇異增生結構的飛艇——艱難地泊入一個狹小的外部泊位。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和蒸汽泄壓的嘶鳴,瞬間被下方浮島集市鼎沸的喧囂吞沒。空氣中彌漫着機油、劣質燃料、廉價合成食物以及無處不在的、金屬鏽蝕的鹹腥味。
林爍拉着妹妹林澄的手,擠過擁擠的、穿着各色拼湊防護服的人群。他的“零存在感”特質在這裏似乎被稀釋了——並非失效,而是洶涌的人潮本身就構成了一種混亂的掩護。即便如此,他依然習慣性地低着頭,寬大的拾荒者鬥篷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緊抿的嘴唇和警惕掃視四周的下頜線。左腕上纏繞的褪色布條,被他不經意地用另一只手蓋住。
“哥,好吵......”林澄縮了縮脖子,清澈的大眼睛裏帶着一絲不安,但更多的是對這個陌生環境的好奇。她另一只手緊緊抱着那個破舊、幾乎看不出原色的布偶熊。
“嗯,抓緊我。”林爍的聲音低沉,帶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他的目光快速掠過那些掛着齒輪火焰塗鴉的改裝艇、堆積如山的金屬廢料、以及角落裏低聲進行着可疑交易的陰影。鏽火同盟的自由,意味着混亂和危險並存。他們來這裏是爲了補給,尤其是林澄抑制“石化症”的特殊藥劑原料,在天空城邦被晶穹聯邦壟斷,價格高昂得令人絕望,只有鏽火的黑市或許有一線希望。
“咕嚕嚕......”林澄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眼睛卻像被磁石吸住一樣,盯着不遠處一個冒着滾滾熱油煙氣的小攤。油脂炸開的“噼啪”聲和一種奇異的、帶着焦香的蛋白質味道飄散過來。
“餓了嗎?”林爍心頭一緊。補給需要錢,或者更確切地說,需要“記憶”——這個世界的硬通貨。他們手頭拮據得可憐,僅有的幾段無關緊要的片段記憶晶片,在蘇槿那裏保管着,用於支付必要的艇體維護和燃料(一種被稱爲“凝魂素”的、散發着幽藍光芒的粘稠液體,林爍不願深想其來源)。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靈巧地穿過人群,像一抹不和諧的亮色,突兀地擋在了他們面前。
“喲,新面孔?還是......躲藏的高手?”聲音帶着點沙啞的甜膩,像摻了鐵鏽的蜂蜜。
林爍瞬間繃緊身體,將林澄護在身後,抬眼看去。
那是個年輕女人,穿着一身用鮮豔但磨損嚴重的布料和廢棄金屬片拼接成的奇特服飾,臉上畫着誇張的、類似鳥類的油彩妝容,尤其是眼角,用暗紅色顏料勾勒出飛揚的線條,像一對燃燒的翅膀。她的眼神異常明亮,帶着洞察一切的狡黠和一種......深藏的疲憊。腰間掛着幾個叮當作響的空藥瓶和一個鼓鼓囊囊的皮質小包。她就是夜鶯,鏽火同盟裏小有名氣的情報販子。
“讓開。”林爍的聲音冷得像冰。他本能地抗拒任何主動靠近的陌生人。
夜鶯毫不在意他的冷漠,反而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他,目光尤其在他蓋着手腕的左手和身後的林澄身上停留片刻。“嘖嘖,地表拾荒者的味兒......還有股‘零號’老棺材的機油臭。帶着這麼個水靈靈的妹妹,在這種地方亂晃,膽子不小啊,小哥?”她的話語直白得近乎刻薄,卻精準地點破了他們的處境。
林澄從哥哥身後探出小腦袋,怯生生地看着夜鶯臉上奇特的妝容,又忍不住瞟向那個炸蟲餅的攤子。
夜鶯捕捉到林澄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她變戲法似的從腰包裏摸出一個小油紙包,裏面是幾塊炸得金黃酥脆、還在滋滋冒油的蟲子塊。“喏,嚐嚐?‘熔爐之心’特產,高蛋白,嘎嘣脆。”她直接遞向林澄,無視了林爍警告的眼神。
林澄看看哥哥,又看看那散發着誘人香氣的蟲餅,喉嚨動了動。
林爍皺眉,正要阻止,林澄卻已經飛快地伸手捏了一小塊最小的,塞進嘴裏。她先是皺了下小鼻子,隨即眼睛一亮:“唔!脆脆的!”小心翼翼地咀嚼起來,臉上露出孩子氣的滿足笑容。
夜鶯看着林澄吃東西的樣子,眼中的玩世不恭似乎淡了一瞬,隨即又恢復如常。她晃了晃手中一個明顯是空的、貼着“神經抑制劑-Ⅲ型”標籤的藥瓶,瓶子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小家夥......需要這個吧?”她的目光銳利地轉向林爍,“看她的臉色,還有你手腕上那玩意兒(她朝林爍左腕努努嘴),瞞不過我的眼睛。石化症的初期結晶化?”
林爍的心髒猛地一沉。夜鶯的情報能力果然名不虛傳,或者......是晶穹聯邦的獵犬已經放出風聲?他的手不自覺地按向了腰間藏着的、從蘇槿那裏“借”來的破舊短刀刀柄。這個動作極其細微,卻被夜鶯盡收眼底。
“別緊張,小刺蝟。”夜鶯嗤笑一聲,將空藥瓶收回腰包,“我對舉報沒興趣,那點晶穹的賞金還不夠我買瓶好酒。鏽火有鏽火的規矩,情報和物資......只做交易。”她向前傾了傾身體,壓低了聲音,臉上的油彩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詭秘,“我知道你們在找什麼。抑制劑Ⅲ型的核心原料,‘灰燼凝露’的提純配方......還有穩定劑的關鍵催化劑。晶穹聯邦把它列爲戰略物資,黑市上流出來的都是摻了水或者加了‘料’的次品,用了只會加速結晶化。”
林爍的呼吸凝滯了。這正是他們此行的核心目標,也是蘇槿暗中交代給他在鏽火尋找的“可能性”。他強迫自己冷靜,大腦飛速運轉着代價:“你要什麼?記憶晶片?我們......”
夜鶯打斷他,伸出塗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輕輕搖了搖:“不不不,那些廉價的‘感覺’和‘碎片’,我收夠了。”她的目光變得有些奇異,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渴望和......孤寂。“我要的......是你陪我吃頓飯。”
林爍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一頓飯。”夜鶯重復道,聲音清晰,“就在那邊,‘老瘸的油鍋’,炸蟲餅管夠。就你和我,安安靜靜吃一頓,聊點......無關緊要的廢話。作爲交換,配方和第一批催化劑,我白送你。”她指了指那個香氣四溢的攤子,攤主是個頭發花白、一條腿是簡陋金屬義肢的老頭,正麻利地翻動着油鍋裏的蟲子。
這個要求太詭異,太不合常理。在灰燼航線的世界裏,任何不涉及記憶、資源或力量交換的行爲,都顯得可疑。林爍的警惕心瞬間飆升到頂點:“爲什麼?”他的聲音帶着濃濃的戒備,“你想下毒?還是套取情報?”
夜鶯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剛才那點奇異的渴望被一種被冒犯的慍怒取代:“下毒?哈!對付你們這種小蝦米,用得着那麼麻煩?”她猛地湊近,幾乎能聞到林爍身上殘留的地表塵土和機油混合的味道,“聽着,拾荒小子。在這片該死的天空下,人人都在買賣記憶,咀嚼別人的痛苦當零食!痛苦、恐懼、狂喜......我他媽每天經手的就是這些!有時候,我只是想找個人,像個‘人’一樣,吃一頓不需要算計‘價值’、不需要提防‘毒素’的飯!明白嗎?”她的聲音帶着壓抑的嘶啞,眼中閃過一絲真實的、深切的疲憊。
沖突在無聲中爆發。林爍的懷疑和生存本能,與夜鶯這個看似荒誕卻透露出深層孤獨與厭倦的要求,形成了尖銳的對立。林澄似乎被夜鶯突然拔高的聲音嚇到了,停止了咀嚼,不安地抓緊了哥哥的衣角。
林爍盯着夜鶯的眼睛,那雙畫着火焰翅膀的眼睛裏,此刻沒有狡詐,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這和他見過的所有天空人、甚至鏽火的大多數人都不同。她販賣記憶,卻似乎厭惡着這一切。這反常的坦誠,反而讓林爍的戒備裂開了一絲縫隙。
“......只是吃飯?”林爍的聲音依舊緊繃,但敵意稍減。
“只是吃飯。”夜鶯肯定道,語氣緩和下來,“不談天空城邦,不談記憶買賣,不談該死的灰燼和石化症......就聊聊炸蟲子是腿好吃還是肚子好吃,或者抱怨抱怨這鬼地方的空氣。”她甚至嚐試擠出一個不那麼職業化的笑容,雖然有些僵硬。
林爍沉默了。他看着林澄小臉上對食物的渴望,又看看夜鶯腰包裏那個至關重要的空藥瓶。妹妹的病情是懸在他頭頂的利劍,抑制劑配方是唯一的希望。一頓飯的代價......似乎微不足道。他快速評估着風險:在人多眼雜的攤位上,對方下手的可能性較低;如果只是套取情報,他自信能守住關於零號和林澄核心秘密的底線。最重要的是,夜鶯流露出的那種深切的厭倦,不像僞裝。
“......好。”林爍終於吐出一個字,聲音幹澀,“但林澄要在旁邊。”
“成交!”夜鶯瞬間恢復了那種略帶輕佻的語調,仿佛剛才的爆發從未發生。她變臉的速度快得驚人。“走吧,小水珠,姐姐請客,讓你吃個夠!”她熱情地招呼林澄,自然地想去拉她的手。
林澄卻下意識地躲開了,縮回哥哥身邊,緊緊抱着她的布偶熊。
夜鶯的手停在半空,也不尷尬,聳聳肩:“還挺認生。”她轉身,率先朝老瘸的攤位走去,鮮豔的背影在灰暗的鋼鐵背景中格外醒目。
林爍拉着林澄跟上,保持着幾步的距離。就在他們快要走到攤位時,夜鶯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腳步微微一頓,沒有回頭,但聲音壓得極低,清晰地傳入了林爍耳中,如同毒蛇吐信:
“對了,免費附贈一條消息,就當開胃小菜......”她的語氣重新變得冰冷而專業,“‘晶穹聯邦’的‘記憶獵犬’......已經嗅到補給站了。他們在找一樣東西......一把‘鑰匙’。”
林爍的腳步猛地頓住,心髒幾乎停跳。鑰匙?實驗室鑰匙?林澄布偶裏的晶片?!
夜鶯仿佛沒察覺到他的僵硬,繼續用只有他能聽到的音量低語:“據說那把‘鑰匙’,關聯着一個舊紀元實驗室的坐標......一個可能藏着灰燼起源秘密的地方。獵犬們帶着最新的‘深層意識掃描儀’,範圍覆蓋整個補給站中區。他們對‘拾荒者’和‘攜帶異常記憶載體’的人......特別‘感興趣’。”她微微側過頭,用眼角餘光瞥了林澄懷裏的布偶熊一眼,那眼神銳利如刀。“小心點,小刺蝟。看好你的‘小水珠’......還有她的‘小玩具’,別被獵犬叼走了骨頭。”
說完,她不再停留,徑直走向攤位,用誇張的語調對老瘸喊道:“瘸叔!來三份超大份!多撒點魔鬼椒粉!今天我請兩位小朋友!”
林爍站在原地,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集市喧囂的聲音仿佛被隔開,只剩下夜鶯那冰冷的警告在腦海中轟鳴。
晶穹獵犬來了!目標明確:尋找實驗室鑰匙(布偶晶片)!
深層意識掃描儀:危險科技,能探測“異常記憶載體”(直接威脅林澄的布偶)。
針對拾荒者和攜帶者:他們兄妹正是首要目標!
時間緊迫:夜鶯用了一個他們情報販子內部劃分時間節點的隱晦說法,意味着危險迫在眉睫!
夜鶯的情報像一塊冰塞進了他的胃裏,剛才因蟲餅和交易而生出的一點點鬆懈蕩然無存。他低頭看向林澄,她正仰着小臉,大眼睛裏映着油鍋跳躍的火光和對食物的期待,渾然不覺近在咫尺的巨大危機。她懷裏的破舊布偶熊,此刻在林爍眼中,不再是一個安慰物,而是一顆隨時可能引爆、將他們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彈。
“這筆交易......”林爍下意識地握緊了妹妹的手,指節發白,喉嚨裏滾動着那句習慣性的口頭禪,卻怎麼也說不出後半句。他看着夜鶯在攤位前若無其事地跟老瘸說笑,仿佛剛才那個投下致命警告的人不是她。冷汗沿着他的額角滑落,滴進衣領。
“哥?”林澄疑惑地拉了拉他的手,“不吃蟲蟲了嗎?”
林爍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恐懼和殺意(對即將到來的獵犬,也對眼前這個神秘莫測的情報販子)。他必須冷靜。現在翻臉毫無意義,夜鶯的警告是真實的,配方和催化劑依然是他急需的。他需要這頓飯,更需要穩住夜鶯這個可能的信息源。
“......吃。”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拉着林澄走向攤位,“小心燙。”
一場彌漫着炸蟲香氣、卻暗藏致命殺機的“飯局”,在鏽火同盟混亂喧囂的補給站裏,開始了。林爍的每一口食物都味同嚼蠟,他的全部感官都高度緊繃,如同雷達般掃描着周圍的每一個身影、每一道可疑的目光,警惕着晶穹獵犬那無形的、仿佛能刺穿布偶、窺探秘密的掃描波束。夜鶯的炸蟲餅之約,成了一道懸在深淵之上的鋼絲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