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千蛛結網縛仙緣,一線牽機破迷局

迷霧,並非尋常水汽,而是粘稠得化不開的灰白膠質,帶着甜腥的腐敗氣息,無聲無息地吞噬了城外五十裏的落霞坡。往日裏夕照流金的盛景被徹底抹去,只剩下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灰白。陽光無法穿透,聲音無法傳播,連神識探入其中,都如同泥牛入海,被粘滯、被吞噬、被扭曲。

陸離站在迷霧邊緣,腳下是灰白與枯黃草地的清晰分界線。他手中緊握着那根布滿裂痕的棗木**梆子**,指尖傳來微弱卻堅韌的衆生搏動,勉強驅散着試圖侵蝕他意識的迷霧甜腥。體內,**劍骨**本源正被通幽卷的力量強行碾磨,融入瀕臨崩潰的道基,剝離痛覺的身體感受不到重鑄的撕裂,只有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因力量強行糅合而產生的冰冷滯澀感。而眉心深處,那縷**九幽巡狩密令**的幽光,如同附骨之疽,持續散發着陰寒的警告。

落霞坡,本是散修小宗門“流雲宗”的山門所在。三日前,連同其門主及七名核心弟子,共計十三名修士,盡數失陷於此。求救的傳訊符在沖出迷霧的刹那便化爲飛灰,只留下最後半句扭曲的嘶喊:“……網……天……裂……”

陸離漠然的視線穿透粘稠的迷霧。在通幽卷冰冷的視野下,迷霧呈現出令人心悸的真實景象:

那不是霧氣,而是億萬根比蛛絲更細、近乎透明的絲線!它們並非雜亂無章,而是以一種極其繁復、精密到令人發指的方式,層層疊疊,縱橫交錯,編織成一張覆蓋了整個落霞坡的、立體的、活着的巨網!每一根絲線都在微微蠕動,如同擁有生命,貪婪地吮吸着陷入其中一切生靈的靈力、神識、乃至……冥冥中的“機緣”與“氣運”!這便是**命網**!縛仙緣,奪天命!

網中,十三個模糊的光點如同落入樹脂的飛蟲,被牢牢粘附在巨網的各個節點。他們的靈力正被絲線虹吸,身形在粘稠的灰白中若隱若現,掙扎的動作遲緩得如同慢放。其中一個光點氣息最強,應是流雲宗主,其位置正處於巨網最核心、絲線最密集的漩渦中心,無數命絲正瘋狂地扎入他的天靈、心口、丹田,貪婪攫取。

而在命網的核心深處,並非蛛妖本體,而是一道景象——一道橫亙於虛無之中的、巨大到無法形容的**裂痕**!裂痕邊緣並非平滑,而是呈現出破碎琉璃般的鋸齒狀,內裏翻滾着混沌的、無法名狀的光與影,散發出令靈魂本能顫栗的“殘缺”與“終結”氣息!這裂痕的景象並非實體,而是通過億萬命絲,如同投影般映照在巨網的核心!**天道裂痕**!

“縛命……奪緣……補天……” 一個微弱、斷續、帶着無盡悲苦與絕望的女聲,如同無數細絲摩擦,直接在陸離的識海中響起,源頭正是那巨網核心的天道裂痕景象深處,“吾族……殘喘……一線……生機……” 聲音的主人,便是織就這命網的蛛妖!它竟妄圖以修士的“仙緣”與“命數”爲絲線,去填補那道恐怖的天道裂痕,爲族群換取一線生機!

陸離冰冷的心湖不起波瀾。動機如何,與他無關。他需要穿過這張命網,找到流雲宗主——此人身上,或許有他需要的東西,關於城外古戰場遺留的一處小型靈脈節點信息。客棧的蓮台需要穩固根基,靈脈不可或缺。

他一步踏入灰白迷霧。

嗡!

如同踏入粘稠的膠水,億萬命絲瞬間感應到活物入侵,從四面八方無聲無息地纏繞而來!這些絲線看似纖細,卻蘊含着詭異的力量:不僅能粘滯靈力神識,更能扭曲感知,篡改方向!陸離明明朝着核心前進,但周遭景象卻詭異地旋轉、顛倒,腳下的落霞坡仿佛變成了不斷蠕動的巨大胃壁!更可怕的是,命絲在接觸他身體的刹那,竟試圖鑽入皮膚,連接他的因果線,窺探他的過往,攫取他的“緣法”!

陸離體表,通幽卷的微光自發流轉,形成一層薄而堅韌的屏障,將命絲隔絕在外。但屏障在億萬命絲的持續侵蝕下,正發出細微的“滋滋”聲,光芒明滅不定。他如同逆流而上的孤舟,速度被極大延緩,冰冷地計算着屏障的消耗與到達核心的距離。

就在他行至命網中段,距離核心尚有百丈之遙時,異變陡生!

“殺!”

“孽畜!還我師弟命來!”

“破!給我破啊!”

幾聲飽含驚怒、絕望與瘋狂的嘶吼,猛地從前方三個光點位置爆發!是三名被困的流雲宗弟子!他們顯然被命網侵蝕了神智,在扭曲的感知中,將身旁的同伴當成了織網的蛛妖!狂暴的靈力波動瞬間炸開!劍光、雷火、冰錐毫無章法地朝着彼此、朝着虛空瘋狂傾瀉!

命網,被這源自內部的、狂暴混亂的能量徹底激活了!

嗡——!!!

整個巨網劇烈震顫!億萬命絲驟然繃緊、發亮!如同被投入石子的蛛網,瞬間將攻擊者爆發出的所有靈力、殺意、絕望情緒,百倍放大、扭曲、反彈!同時,巨網核心那道天道裂痕的景象猛地一亮,一股更加強大的吸力爆發出來!

噗!噗!噗!

三名自相殘殺的弟子首當其沖,護體靈光如同紙糊般破碎,身體肉眼可見地幹癟下去!他們的精血、靈力、乃至神魂碎片,被無數命絲瘋狂抽吸,化作三道粗壯的灰白光流,匯入核心的裂痕景象!而他們的攻擊餘波,在命網的放大與引導下,化作三道毀滅性的能量亂流,如同失控的狂龍,朝着命網中其他被困的修士、以及正在艱難前行的陸離,無差別地絞殺而來!

陸離冰冷的瞳孔中映照出三道急速放大的混亂能量洪流。通幽卷的屏障在命網激活的瞬間壓力陡增,此刻再面對這三道被強化放大的攻擊,已然岌岌可危!硬抗,屏障必碎,他將徹底暴露在命網的侵蝕之下;退,則前功盡棄,且可能被卷入更狂暴的能量亂流。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通幽卷那冰冷無情的意念再次降臨識海:

**“命網纏結,因果錯亂。欲破局,需重構因果節點。”**

**“典當‘惡念’,換取‘牽機線’一縷。”**

惡念?陸離漠然的心湖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那是人性中最陰暗的沉澱:殺戮的欲望、占有的貪婪、毀滅的快意、對背叛的刻骨怨毒……自師門血祭後,這些情緒如同毒藤纏繞心間。剝離它們?如同剜去腐肉。

三道毀滅亂流已近在咫尺!能量激蕩的氣流吹得陸離衣袍獵獵作響,皮膚傳來被撕裂的幻痛(盡管他無法感知真實痛覺)。

“典當!” 陸離的意念冰冷決絕,如同斬斷枷鎖。

契約無聲達成。

一種難以言喻的“剝離”感瞬間席卷靈魂深處!仿佛有無數根深蒂固的、帶着倒刺的黑色荊棘,被一只無形的手連根拔起!沒有劇痛,只有一種陡然降臨的、令人心悸的“空蕩”與“潔淨”。那些曾如毒蛇般盤踞在心頭的陰暗欲念、對仇敵的刻骨怨毒,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餘下的,只有一片剔透如冰、絕對理性的漠然。他甚至能“看”到幾縷淡薄如煙、卻散發着極端負面氣息的黑色絲線,從自己魂體中逸散,被通幽卷無聲吞噬。

作爲交換,陸離的掌心,憑空出現了一縷絲線。

非金非玉,非絲非麻,近乎透明,卻又在虛空中折射出迷離的七彩光暈。它極其纖細,仿佛呼吸稍重便會吹斷,卻又給人一種堅韌到足以承載命運重量的奇異質感。**牽機線**——可連接斷裂的因果,可重塑錯亂的節點!

就在三道毀滅亂流即將吞噬陸離的瞬間,他動了!

指尖拈着那縷看似脆弱的牽機線,無視狂暴的能量亂流,以超越思維的速度,朝着三個方向閃電般凌空點出!

第一點,落向那三名正在被命網瘋狂抽吸、已然瀕死的弟子。牽機線無視了空間距離,無視了命網的阻隔,精準地沒入三人之間那被扭曲、放大到極致的“自相殘殺”因果鏈中!七彩光暈一閃,那根因誤解和命網扭曲而誕生的、充滿毀滅的因果線,如同被投入熔爐的劣質鐵絲,瞬間軟化、拉直、重新連接!三人之間狂暴的殺意如同被釜底抽薪,瞬間消散,只剩下茫然與虛弱。他們彼此攻擊的能量亂流,在失去“惡因”的支撐後,威力驟減,雖然依舊撞在一起,卻只爆發出沉悶的轟鳴,餘波被命網輕易吸收消化。

第二點,落向距離陸離最近、正被一道殘餘亂流波及的另一名年輕修士。牽機線沒入他與那道亂流之間!七彩光暈流轉,錯亂的因果被強行修正!那道原本要將他撕碎的亂流,軌跡詭異地一偏,險之又險地擦着他的護體靈光掠過,反而將纏繞他的幾根堅韌命絲切斷!

第三點,也是最爲關鍵的一點!陸離屈指一彈,那最後一截牽機線,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七彩流光,無視了重重命網的阻隔,精準無比地射向巨網最核心——那道映照着天道裂痕景象的節點!目標,並非裂痕本身,而是裂痕景象與下方真實命網之間,那億萬根提供能量與投影的、最爲關鍵的“錨定”命絲!

七彩流光沒入那糾纏如亂麻的錨定命絲群中!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一種奇異的、仿佛空間本身在重新編織的細微嗡鳴。七彩光暈如同水波般蕩漾開來。凡是被光暈掃過的錨定命絲,其原本緊密連接核心裂痕景象的“因果聯系”,被牽機線強行扭曲、切斷、重新連接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節點”上——正是那三名剛剛停止自相殘殺、虛弱不堪的流雲宗弟子身上!

嗡——!!!

核心處,那道巨大的天道裂痕景象猛地劇烈扭曲、閃爍!仿佛信號不良的投影!它失去了下方命網穩定持續的“仙緣”與“命數”能量供給,變得極不穩定!一股混亂的、來自那三名弟子虛弱氣息的駁雜能量,反而順着被篡改的因果線倒灌而入!

“不——!!!” 蛛妖那充滿悲苦與絕望的尖嘯在識海炸響!整個命網劇烈地痙攣起來!億萬命絲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蛇群,瘋狂地扭曲、抽搐!對被困修士的束縛力量瞬間大減!

就是現在!

陸離的身影在命絲混亂的間隙中化作一道模糊的殘影!通幽卷的屏障在牽機線切斷關鍵因果後壓力驟減,他再無阻礙,如同遊魚般穿過層層疊疊、陷入混亂的命網,瞬息間便出現在巨網最核心!

流雲宗主盤膝懸浮在核心節點,形容枯槁,周身被無數最粗壯的命絲貫穿,如同一個提線木偶。他雙目緊閉,氣息微弱,顯然已被命網侵蝕至深。

陸離沒有絲毫猶豫,右手並指如劍,指尖凝聚着通幽卷的蒼茫之力,精準無比地點向流雲宗主眉心!他要的不是人,而是其識海中關於靈脈節點的記憶烙印!

就在指尖即將觸及眉心的刹那——

陸離眼角的餘光瞥見了核心處那道因失去穩定能量而劇烈扭曲、瀕臨潰散的天道裂痕景象。在那混沌光影劇烈翻騰的瞬間,裂痕深處,一個極其模糊、卻帶着無法形容“空無”與“掠奪”氣息的圖騰一閃而逝!

**無面者圖騰**!與孽鏡碎片背後的圖騰(42章)一模一樣!

陸離的動作沒有絲毫停滯,指尖金芒沒入流雲宗主眉心,強行抽取其關於靈脈節點的記憶碎片。同時,他左手虛空一抓,一道由通幽卷力量凝聚的烙印,狠狠打入那即將潰散的裂痕景象深處,試圖捕捉那圖騰殘留的氣息!

轟!

天道裂痕景象徹底潰散!狂暴的混沌能量反沖而出!整個命網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億萬命絲寸寸斷裂、消融!覆蓋落霞坡的粘稠灰白迷霧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陽光重新灑落,照亮了滿目瘡痍的山坡和橫七豎八、虛弱昏迷的修士。

陸離收回手,掌心懸浮着一枚微小的、關於靈脈節點的記憶光點。另一只手中,則抓着一縷極其微弱、卻帶着“無面者”空無氣息的混沌能量殘痕。他漠然轉身。

山坡邊緣,一只磨盤大小、通體覆蓋着瑰麗紫色甲殼、但八只蛛眼盡數碎裂、流淌着淡金色血液的巨型蛛妖,正艱難地拖動着殘破的身軀,想要遁入地縫。它身上殘留的氣息,與那命網核心的悲苦意志同源。它失敗了,以自身妖丹爲引、燃燒精血織就的命網被破,族群續命的希望斷絕,自身也遭受致命反噬。

陸離的目光掃過它,如同掃過路邊的石頭。剝離惡念後的他,心中沒有憐憫,也沒有除之後快的念頭,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漠。客棧的目標已經達成,蛛妖的生死,與他無關。

就在陸離身影即將消失在坡頂的瞬間,那只瀕死的蛛妖猛地抬起頭,碎裂的復眼似乎穿透了空間,死死“盯”着陸離的背影,更準確地說,是“盯”着陸離手中那縷屬於無面者的混沌殘痕!一個充滿無盡驚駭與難以置信的靈魂意念,如同垂死的火星,傳入陸離識海:

“……是……祂們……竊天者……祂們……在……裂痕……背後?!”

陸離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身影消失在坡頂的陽光下。只有那根布滿裂痕的棗木梆子,在他手中,似乎極其微弱地搏動了一下。

落霞坡上,蛛妖的殘軀在陽光中迅速風化,化作點點紫金色的塵埃,隨風飄散。唯有一枚指甲蓋大小、布滿裂痕的黯淡妖丹碎片,滾落在焦黑的草地上,折射着夕陽最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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