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餐廳。
能容納二十人用餐的長條餐桌只擺了兩副餐具,霍燕西牢牢占據主位。
霍子都看見霍燕西就產生了一種本能的畏懼,他小心翼翼地在他右下方坐下。
“小叔。”
霍燕西放下報紙,漆黑的眼睛泛着冷漠的光澤,“我沒空哄孩子,住在這裏的每一天都請你安分點。”
他很冷漠。
絲毫不在意自己冰冷的話語會不會刺傷眼前孩子的自尊。
霍子都瑟瑟發抖,垂着腦袋乖得像只小鵪鶉,“我知道了。”
“謝老師負責你在這裏的學習生活,剛才你很沒禮貌,吃完飯去給她道歉。”
霍子都滿心抵觸,但在霍燕西滿是威壓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點頭,“哦。”
霍燕西沒什麼耐心,見他言聽計從,就沒再說話,拿起筷子沉默地吃飯。
這餐飯,本來應該叫上謝杳杳母子。
不過簡叔去叫他們時,謝杳杳說謝子煜怕生,兩人就在房間裏吃。
簡叔回稟了霍燕西,霍燕西沒說什麼,讓傭人把飯送到他們房間裏去。
餐廳裏很安靜,霍燕西沒吃兩口,胃口不佳地放下筷子。
他垂下眸子,盯着某道菜發呆。
薄薄的眼皮遮住眼底的光芒,看上去像一頭正在打盹的雄獅。
窗外白得刺目的陽光將人側影照得很靜,幾分高處不勝寒。
他坐了片刻,起身上樓去了。
霍子都長長地籲了口氣,癱坐在椅子上,恐怖的小叔終於走了,他後知後覺地揉了揉發脹的肚子,有點消化不良。
簡叔走過來,看了一眼餐桌上沒怎麼動筷的飯菜,愁得直嘆氣。
霍燕西又進入厭食期了。
伴隨厭食期的症狀一並發作的,還有躁鬱症和自虐傾向。
簡叔拿起手機,通知心理醫生和家庭醫生做好隨時待命的準備。
霍燕西又要犯病了。
霍燕西的確犯病了。
他上了樓,並未回自己的主臥室,而是去了那間上鎖的房間。
一待就是大半天,沒人能見到他,包括簡叔。
謝杳杳和謝子煜在房間裏吃完午飯,簡叔帶着傭人送來一撂半人高的資料。
簡叔說是霍燕西吩咐的,需要謝杳杳針對霍子都的學習情況,做一份詳細專業的教學計劃,要拿給霍燕西過目。
等簡叔帶人走後,謝杳杳隨意拿起最上面的資料翻看起來。
前段時間,各大媒體忽然開始抨擊霍燕西與霍子都叔侄不合。
他們聲稱霍燕西專橫霸道,冷酷無情,利益至上,缺乏同理心,連親侄子都容不下,又何談掌舵霍氏集團這艘大船。
連續一個月的不間斷報道,終於動搖了霍氏集團的股價。
霍老爺子看不下去了,派人去米國將霍子都接回來。
爲了讓媒體拍到他們叔慈侄孝,霍燕西還專程去機場接機。
謝杳杳翻着霍子都的學業報告,發現他除了英文勉強過關以外,其他科目都是重災區。
去米國五年,只長個子,不長腦子。
謝杳杳耗費了一下午和一整晚時間,將半人高的資料看完,又連夜制定了教學計劃。
天將將明時,她終於做完教學計劃,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床上謝子煜睡得像小豬一樣乖,她輕手輕腳走過去,俯身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沒有潮氣的屋子,幹爽的涼被,四周很安靜,再也不會有滴水聲侵入他夢中。
這才是她夢寐以求想要給謝子煜的生活。
謝杳杳沒什麼睡意,索性離開房間,去院子裏呼吸太平山凌晨五點的新鮮空氣。
晨風掠過山間樟樹林,帶着植物清氣與遠方海腥味的混合氣息拂過謝杳杳的面頰。
她雙手撐在鐵藝欄杆上,維港的水面尚未被天光喚醒,幽邃如硯台裏擱置整夜的濃墨,空氣裏都是金錢的味道。
在港城,貧富階級是一道難以跨越的天塹。
當年她選擇和霍燕西離婚,也是知道蛟龍不該困於淺灘的道理。
如今他坐擁世界之巔的財富,前呼後擁,不必遭受旁人白眼,更不必拿命去拼酒,尊嚴也不會被人踩在腳下。
如此,她便心安了。
如果謝杳杳背後長了眼睛,就會發現,此時二樓幽暗的房間裏,有人正站在落地窗前,光明正大且肆無忌憚地觀察她。
她的背影很粗壯,但粗壯中又透着幾分熟稔,像是在哪裏見過。
雲層忽然裂開一道縫隙,靛藍色的天光自東面傾瀉而下。
謝杳杳看見中環玻璃幕牆群泛起鋼灰色的冷光,繼而蛻變成豎立的冰棱陣列。
天亮了。
她轉身,打算回房間睡兩小時,目光不經意間瞥見二樓落地窗前站着一個人。
謝杳杳的視力非常好,僅憑身形,她就認出那是消失了大半天的霍燕西。
白色襯衣凌亂地掛在他身上,襯衣上隱約有暗紅色的痕跡。
他的皮膚失去血色,呈現出一種透明的、石膏般的蒼白,冷汗浸溼了他的額頭與衣物,緊貼着皮膚,更添一分冰冷。
天越來越亮,也襯得站立在落地窗前的男人仿佛一個被強行損壞的精美器物。
周身遍布着暴力和痛苦的痕跡,那種脆弱與殘破的陰溼男鬼模樣,與他平日裏的優雅從容形成了極具沖擊力的對比。
謝杳杳心中又驚又懼,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是她看錯了嗎?
等她再望過去時,二樓落地窗前空空如也,仿佛剛才所見,只是她的一場幻覺。
謝杳杳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別墅裏的傭人開始工作,她拿着熬夜做出來的計劃書找到簡叔。
“簡叔,這是我連夜做出來的教學計劃,我要親自呈給霍總看嗎?”
簡叔正在指揮傭人打掃衛生,聞言看向謝杳杳,笑容和藹。
“謝老師,交給我吧,我拿上去給五爺過目。”
謝杳杳下意識往二樓方向看了一眼,她想見霍燕西,確定清晨那一瞥,是不是她的幻覺。
“簡叔,不用我親自向他匯報嗎?”
簡叔笑着搖頭,“不用,謝老師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等下午所有老師到齊,五爺會叫你一起開個簡短的會議。”
謝杳杳一怔。
瞧簡叔這遊刃有餘的模樣,霍燕西應該無礙才對。
難道真是她大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