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嬤嬤攜密匣前往乾清宮後的幾日,宮中表面風平浪靜,仿佛那石破天驚的發現只是一粒投入深潭的微塵,未曾激起半點漣漪。皇帝既未召見沈清漪,也未對尚儀局有任何特別的旨意下達。
然而,沈清漪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平靜水面下涌動的暗流。她被蘇嬤嬤變相地“保護”在尚儀局內,活動範圍受限,連去翰墨閣也總有蘇嬤嬤信得過的老成宮女“陪同”。她知道,這是風暴來臨前的壓抑。那份證據如同一點星火,已落入乾清宮那片蘊含着雷霆的積雲之中,只待時機,便會炸響。
她按捺住心緒,依舊每日整理典籍,只是心思早已飛越宮牆,推測着朝堂之上可能掀起的波瀾。趙文康背後是誰?是三皇子,還是太子?亦或是其他蟄伏的勢力?皇帝會如何處置?自己這番舉動,究竟是福是禍?
這日午後,她正在核對一批新送來的禮制圖譜,春桃悄悄蹭到她身邊,壓低聲音,帶着一絲未散的驚悸:“姐姐,我聽說……外面出大事了!”
春桃帶來的消息零碎而驚悚:昨夜,兵部職方司主事趙文康於家中書房“暴斃”!京兆尹府的人清晨趕到時,只說是突發急症,但私下裏都傳,是畏罪自盡!更令人心驚的是,今日早朝,皇帝竟當廷擲下一本賬冊副本,厲聲質問兵部、戶部多位官員關於邊軍糧餉賬目不清之事,當場罷黜了兵部一位侍郎和戶部兩位郎中,下獄待審!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都說……都說那賬目問題,是咱們宮裏一位女官查出來的……”春桃的聲音帶着敬畏與恐懼,偷偷瞄着沈清漪。
沈清漪握着圖譜的手微微一緊,指節有些發白。趙文康“暴斃”!果然!對方動手如此之快,如此狠辣!直接掐斷了最明顯的線索,丟車保帥。這絕非趙文康一人所能爲,其背後勢力之龐大、反應之迅速,令人膽寒。
皇帝當廷發作,罷黜高官,既是整肅,也是一種姿態,表明他已掌握證據,絕不會姑息。但這雷霆手段之下,真正的大魚是否已經受驚遁走?還是說,這僅僅是更大風暴的開端?
自己在這漩渦中心,名字雖未公之於衆,但在某些人眼中,恐怕已與“禍源”無異。趙文康的死,就是最明確的警告。
她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升起。這已不再是簡單的宮闈爭鬥,而是真正你死我活的朝堂傾軋,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慎言。”沈清漪打斷春桃的絮叨,聲音低沉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外面的事,與我們無關。做好自己的事。”
春桃被她眼神中的冷冽懾住,連忙噤聲,不敢再多言。
傍晚時分,蘇嬤嬤終於回來了。她面色疲憊,眼神卻銳利如經過淬火的精鋼。她徑直來到翰墨閣,屏退左右,只留下沈清漪。
閣內燈火搖曳,將兩人的身影投在布滿書架的牆壁上,如同兩座沉默的山巒。
“你都聽說了?”蘇嬤嬤開門見山,聲音帶着一絲沙啞。
沈清漪點了點頭:“聽聞趙主事……暴斃,朝堂震動。”
蘇嬤嬤冷笑一聲:“暴斃?好一個死無對證!”她走到窗邊,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陛下雷霆之怒,是真。但有些人,斷尾求生,動作也快得很。”
她轉過身,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清漪身上:“你可知,你這次,捅了多大的馬蜂窩?趙文康不過是擺在明面上的小卒子,他背後牽連的,是掌管戶部多年的錢閣老的門生故舊,而錢閣老……與三皇子府,過往甚密。”
三皇子!蕭景銘!
雖然早有猜測,但被蘇嬤嬤親口證實,沈清漪心中還是一凜。果然涉及到了奪嫡的核心勢力。
“陛下借此機會,剪除了錢閣老一批羽翼,算是重重敲打了一番。但核心人物,動不得,至少現在動不得。”蘇嬤嬤語氣中帶着一絲無奈與凝重,“至於你……”
她頓了頓,眼中神色復雜:“陛下看了你的推論圖表與那封信函,只說了八個字。”
沈清漪屏住呼吸。
“心思縝密,慧眼如炬。”蘇嬤嬤緩緩道出,“陛下……記住了你的名字。”
記住了名字?是福是禍?沈清漪無法判斷。天威難測,被皇帝記住,可能是青雲之梯,也可能是催命符咒。
“陛下有旨,此事到此爲止,對外不得再提。你之功,暫不封賞,以免樹大招風。”蘇嬤嬤看着她,“但陛下亦言,尚儀局掌籍沈清漪,忠於職守,勤勉可嘉,特許你……可酌情查閱宮內部分非機密存檔,以資編修典籍之用。”
沒有想象中的豐厚賞賜,沒有一步登天的擢升,只有一句輕飄飄的“記住了名字”,和一個看似平常、實則意義非凡的“特許查閱”權限。
沈清漪瞬間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不賞,是爲了保護她,不讓她成爲衆矢之的。而“特許查閱”,則是給了她一把鑰匙,一把可以接觸到更多信息、擁有更廣闊視野的鑰匙!這比任何金銀賞賜都更具價值。皇帝是在用這種方式,肯定她的能力,並給予她更大的……期待?
“奴婢,謝陛下隆恩,謝嬤嬤回護。”沈清漪深深一拜。她心中並無失落,反而涌起一股更強烈的鬥志。她證明了自己的價值,並且,贏得了最高權力者隱晦的認可,以及一個更廣闊的平台。
蘇嬤嬤扶起她,語氣緩和了些:“你能明白就好。經此一事,你已不再是那個可以隱匿於角落的普通女官。日後行事,更需如履薄冰。三皇子那邊……絕不會善罷甘休。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奴婢明白。”沈清漪目光沉靜。她早已料到,自己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注定無法回頭。
蘇嬤嬤點了點頭,又道:“還有一事。宸王殿下……今日私下向老身問及你的狀況。”
蕭景珩?沈清漪心頭微動。他果然一直在關注。
“殿下似乎……對你頗爲賞識。”蘇嬤嬤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在這宮廷之中,有時,尋一座穩妥的靠山,並非壞事。但如何選擇,需你自己權衡。”
靠山?沈清漪垂下眼簾。她從未想過要完全依附於誰。與蕭景珩之間,更多的像是一種基於彼此能力和需求的、心照不宣的默契。這種關系,比單純的依附,更讓她覺得穩妥。
送走蘇嬤嬤,沈清漪獨自站在翰墨閣的窗前。夜幕已然降臨,宮燈次第亮起,如同星河落於九重宮闕。
趙文康死了,一批官員落馬,朝堂格局微變。她親手點燃的驚雷,炸響了一片天地,卻也引來了更幽深的目光。
前路,是更洶涌的暗流,還是更廣闊的天地?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手中的“鑰匙”已經握住,腳下的路,必須繼續走下去。
只是,在她看不見的陰影裏,一封來自三皇子府的密信,正被悄然送出。信上只有寥寥數語:
“尚儀局沈氏,斷我一指。此女……留不得。”
夜色,愈發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