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太子身邊的太監前腳剛走,宋甜後腳就進了御膳房。
灶台擦得鋥亮,新領的九品布牌掛在腰間,藍底白字,寫着“宋氏,專司東宮膳食”。她低頭瞥了眼,袖口還沾着昨夜炒飯的油星,沒來得及換衣裳,可這身份,已經不一樣了。
她沒得意,反而更警醒。
剛升上來,太子點名要吃她做的飯,這時候出半點岔子,別說灶台保不住,命都得搭進去。
她徑直走到菜案前,掀開蓋着青菜的溼布。今早剛從宮外運進的時蔬,嫩得能掐出水,挑了最勻稱的一把準備焯水。按太子口味,清淡爲主,少油少鹽,一道清炒時蔬,一道豆腐羹,再加個荷包蛋——簡單,但火候得掐死。
她順手捻起一片菜葉,指尖搓了搓,又往舌尖一碰。
麻。
不是菜該有的味兒。
她眉頭一跳,不動聲色把整把菜倒進盆裏,拎起就往井邊走。路過灶台時,順口喊了聲:“換水重焯,這批菜不對。”
旁邊幫工的小宮女愣了:“宋姑姑,李公公剛讓人送來的,說是最鮮的——”
“鮮個鬼。”宋甜把盆往石台上一放,“誰讓你碰這菜的?”
話音未落,一個陌生小太監從側門溜進來,低着頭,手裏捧着個竹筐:“宋姑姑,李公公說您頭回掌灶,怕忙不過來,讓我來幫您摘菜。”
宋甜掃他一眼,年紀不大,眼珠子亂轉,袖口沾着點灰綠色的粉末。
她沒接話,只盯着那筐菜。
小太監訕笑:“這可是宜妃娘娘宮裏特供的有機時蔬,專供東宮,一點不摻外頭的髒東西。”
宋甜冷笑,心說髒東西不在菜裏,在人手裏。
她轉身舀了瓢清水,譁地潑在菜上,水珠濺起時,她眼角餘光瞥見那小太監袖口一抖,像是藏了什麼東西。
她沒聲張,只把整筐菜倒進另一口大盆,重新換水浸泡。然後拎起鐵鍋,開火燒水,動作利落得像切蘿卜。
“你,”她點那小太監,“去柴房搬兩捆幹鬆枝,我要用明火慢煨湯底。”
小太監一愣:“可李公公說——”
“我說的才算。”宋甜眼皮都不抬,“還是你想讓太子喝生水燉的豆腐?”
小太監灰溜溜跑了。
宋甜立刻招手叫來巡夜侍衛——昨夜那塊紅薯沒白給。她把原菜樣本塞進油紙包,低聲道:“送去太醫院,別說是我的意思,就說御膳房自查食材,驗有沒有異物。”
侍衛點頭,揣進懷裏就走。
她剛轉回灶台,李公公就踱着步來了,笑得像廟門口的石獅子:“哎喲,宋姑姑今兒掌灶,氣派啊。”
“公公來得正好。”宋甜把空盆往他面前一推,“這菜泡水泛青,入口發麻,怕是沾了野藜蘆。您瞧瞧,是不是采辦出了岔子?”
李公公臉色一僵,隨即擺手:“胡說!宮裏禁用藜蘆多年,誰敢帶進來?你別借題發揮,耽誤太子用膳,我可不饒你。”
“我不饒您才對。”宋甜直視他,“您派來這小太監,袖口沾着草粉,眼神飄忽,八成是您親自調教的‘好手’。菜要是真出了事,您這總管,擔不擔得起?”
李公公眯眼,冷哼一聲:“少拿話壓我。菜我已驗過,清清白白。你若不敢做,換人來!”
宋甜不吵不鬧,只把新焯好的菜撈出,控幹水分,倒進鍋裏翻炒。蔥油一激,清香四溢,她加鹽、加糖、加半勺隔夜米湯勾薄芡,動作行雲流水。
一盤清炒時蔬出鍋,翠綠油亮,熱氣騰騰。
她親自裝盒,三層食匣鎖好,交給送餐太監,還特意叮囑:“走東側廊,別繞宜妃宮前,小心貓竄出來打翻。”
太監領命而去。
宋甜站在灶前,手撐着台面,沒動。
她總覺得不對。
菜她換了,可送餐的路線,還是李公公的人在走。
她咬牙,抄起燒火棍就往東宮方向追。
人還沒到殿門,就聽見裏頭一聲悶響,像是碗砸地。
緊接着,太子的聲音低啞:“來人......扶本宮......”
宋甜撞開殿門。
胤礽坐在案前,臉色發青,手撐着桌沿,一口嘔在了食盒邊上。那盤她親手炒的青菜,只剩半盤,湯汁還在晃。
“太子!”她沖過去,不顧宮規,一把抓起殘羹就往嘴裏送。
舌尖一掃——藜蘆粉!而且是二次添加,混在菜湯裏,量不大,但足以刺激胃腑,僞裝成食物不潔。
她猛地抬頭:“誰送的餐?”
守門侍衛立刻扣住送餐太監。
宋甜抹了把嘴,聲音冷得像冰:“開鍋驗菜!查所有食材!封鎖御膳房,誰也不準進出!”
話音未落,殿外傳來環佩叮當。
宜妃來了。
一身正紅宮裝,頭戴點翠,臉上笑意溫婉,可眼神像刀子:“聽說太子不適?本宮特來看看。”
她掃了眼地上的殘羹,眉頭一皺:“好端端的素菜,也能吃出毛病?該不會是有人......故意爲之吧?”
她目光直直落在宋甜身上:“一個燒火丫頭,剛升九品就掌東宮灶,怕是連葷素都分不清,竟敢毒害儲君?來人,把她拿下!”
兩名太監上前就要抓人。
宋甜站着沒動,反手從懷裏抽出一張泛黃紙頁,譁地抖開。
“宜妃娘娘,您先別急着定罪。”她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您知道藜蘆這味草,和葷腥同食,是劇毒,可和素菜一起烹,反倒能提鮮開胃,治痰溼壅滯?”
全場一靜。
宜妃笑容微滯:“你......胡言亂語什麼?”
宋甜冷笑:“您昨夜三更天偷用藜蘆粉調更年煩熱,劑量不對,傷了肝火,才想找人背鍋吧?您心跳快,眼幹,夜裏盜汗,舌根發苦——您自己就是病人,還想害別人?”
宜妃臉色驟變:“你......你竟敢——”
“我不敢?”宋甜把那紙頁一翻,露出《本草綱目》殘頁,“您宮裏用的香囊,內襯夾層藏藥粉,特制青絲線縫邊,全宮獨一份。剛才那送餐太監身上,就揣着一個,裏頭還剩半包藜蘆粉。”
她抬手一指:“搜他!”
侍衛立刻動手,從太監腰間摸出個小香囊,一打開,灰綠色粉末灑了一地。
宜妃氣得發抖:“李公公!你不是說萬無一失?!”
李公公臉色煞白,連連後退:“娘娘......這不關我事......是這丫頭......是她——”
“是你親手碾的藥吧?”宋甜突然開口,盯着他右手,“您指甲縫裏那點綠粉,還沒洗幹淨呢。碾藜蘆要用石臼,您指頭上的磨損,和昨夜庫房地上的刮痕,對得上。”
李公公猛地縮手,袖子一抖,一撮粉末從袖口滑落。
宋甜笑了:“您以爲換菜我就發現不了?可您忘了,送餐路上加藥,也得有人接應。您派的人,早被我盯上了。”
她轉身看向胤礽,聲音放軟:“太子,您是受了刺激才嘔的,菜本身無毒。這藥量,頂多讓人反胃,不會傷身。但若真進了葷菜裏......現在您就不只是吐了。”
胤礽靠在椅上,臉色仍青,可眼神已清明。他盯着李公公,聲音低得像從牙縫裏擠出來:“李德全......朕念你老邁,一直未動你。你倒敢......動我的飯?”
李公公撲通跪地,抖如篩糠:“陛下饒命!是宜妃娘娘逼我的!她說只要讓太子厭食,就能斷了您對那丫頭的依賴......我......我一時糊塗——”
宜妃尖叫:“你閉嘴!本宮何時——”
“夠了。”胤礽抬手,聲音不大,卻壓住了所有人。
他看向宋甜,眼底有後怕,有怒火,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東西。
“以後,”他一字一句,“本宮的飯,只準你做。”
宋甜低頭:“奴婢遵命。”
她轉身往外走,經過李公公身邊時,腳步一頓。
“公公,”她說,“您要是真想調理脾胃,下次別用偏方。我給您燉碗山藥粥,比毒藥管用。”
李公公頭都不敢抬。
她剛走到拐角,迎面撞上巡夜侍衛。
“宋姑姑,”侍衛壓低聲音,“您讓查的——昨夜那紅薯皮泡的水,太醫院回話了。”
“說啥?”
“裏頭......有微量藜蘆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