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宋甜轉身往膳房走。現在不是高興的時候,是該低頭幹活的時候。
剛進灶台院,就聽見外頭小太監通報:“四阿哥到——議事順路,歇腳片刻。”
她手一抖,鍋鏟差點掉地。
四阿哥?這人平日連太子東宮門都不多邁一步,今兒倒好,議政議到膳房來了?
她蹲下身,假裝整理柴火,眼角卻悄悄往上抬。四阿哥穿着石青色常服,腰束玉帶,臉上帶着三分笑,七分閒,手裏還拿了本《論語》,像模像樣地翻着,可那眼神,時不時往灶台這邊瞟。
她心裏咯噔一下——這哪是來歇腳,這是來嚐味的。
上回宜妃剛栽了,李公公還在拉肚子,這節骨眼上,四阿哥親自上門,一碗飯都不白吃。
她低頭繼續扒柴,裝沒聽見。
小宮女慌了神,跑進來壓低嗓:“宋姑姑,四爺不走,說想嚐嚐太子爺的家常菜......咱們做不做?”
宋甜沒答,只慢悠悠站起身,走到菜筐前,翻了翻。
苦瓜。
她盯着那綠皮帶瘤的瓜,嘴角一勾。
行啊,你想吃?給你上一道“心火降降湯”。
她拎起瓜就走,咔咔兩刀拍扁,去瓤時刀背敲得響亮,像是在剁誰的腦袋。邊上小宮女看得縮脖子,她才不管,一邊刮籽一邊嘀咕:“苦口的,才治得了心火。”
四阿哥在外頭竹亭坐着,聽見裏頭動靜,抬眼瞧了瞧,笑道:“這位廚娘,脾氣不小。”
沒人接話。
他也不惱,繼續翻書,可那頁紙,半天沒翻過去。
宋甜把苦瓜切段,肉餡早調好了——肥三瘦七,加姜末、蔥汁,再拌進一小撮菊花末、半錢決明子粉。都是清肝明目的料,御醫房常備,廚房也常有,看着普通,可配上這苦瓜,就成了“勸誡菜”。
她把肉釀進瓜肚,碼進蒸籠,火一點,水一燒,香氣沒出來,苦味先竄了。
外頭四阿哥聞着,眉頭微皺。
等菜端出來,青盤白汽,瓜身泛着油光,肉餡從裂口微微鼓出,看着尋常,可那味兒,苦中帶澀,連風都繞着走。
宋甜親自端出去,笑眯眯:“四爺日理萬機,奴婢聽說您昨兒連夜批折子,今早又上了早朝,肝火肯定旺。這道苦瓜釀肉,專爲降火,您趁熱吃。”
四阿哥盯着她,眼神沉了沉。
他沒動筷子,只問:“你怎知我昨夜未眠?”
“猜的。”宋甜叉腰,“您指甲泛黃,眼白帶血絲,舌苔厚膩——昨兒肯定喝了濃茶壓精神,再加心事重,肝氣不疏。不信您去太醫院問,大夫準說您該靜養。”
四阿哥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這燒火丫頭,倒比御醫還會看人。”
“不敢。”宋甜笑得沒心沒肺,“我就是個做飯的,看人靠菜,看病靠味。”
四阿哥不再多言,夾起一塊,送入口中。
剛嚼兩下,眉頭就擰成了疙瘩。
苦味炸開,像有人拿砂紙磨他舌頭,肉餡裏的菊花末又添了一層涼澀,決明子粉微微發麻,整張嘴像被藥鋪熏過。
他硬是咽了下去,放下筷子,盯着她:“你這是請客,還是罰人?”
“四爺說笑了。”宋甜歪頭,“苦後才有甜——您說是不是?”
四阿哥盯着她,半晌,忽然低笑出聲:“好一個‘苦後才有甜’。”
他站起身,撣了撣衣袖,臨走前回頭看了她一眼:“宋廚娘,改日我再來。”
宋甜沒送,只站在門口,看他背影走遠,才收回目光。
她轉身回灶台,掀開蒸籠,剩下那半盤苦瓜還在冒氣。
她夾起一塊,自己嚐了嚐。
苦得她直咧嘴。
“活該。”她嘟囔,“誰讓你來蹭飯不帶誠意的。”
當晚,月上中天。
宋甜正蹲在灶台後頭清鍋底,聽見外頭窸窣響。
她警覺地抬頭,就見膳房門口放了個竹筐,沒署名,也沒人影,只壓着一張紙條。
她走過去,撿起筐,沉甸甸的,掀開一看——土雞蛋,個個帶着草屑,殼上還沾着雞窩的溫氣。
她指尖一碰,【食材共鳴】立刻有了反應:雞是散養的,吃蟲啄草,蛋黃飽滿,絕非御膳房統供的圈養貨。
她抽出紙條,上面一行字,墨跡未幹:
“再苦的局,也能煮出甜湯。”
她盯着那句話,反復看了三遍。
“再苦的局......也能煮出甜湯?”
她冷笑一聲,把紙條揉成團,塞進灶膛,火苗“呼”地竄起,燒了個幹淨。
雞蛋她沒扔,也沒上報,只悄悄收進灶台最裏頭的暗格,順手壓了塊石頭,免得滾出來。
她蹲在那兒,盯着那格子,低聲嘀咕:“這四爺......嘴比苦瓜還硬,心倒藏了點糖。”
她沒回禮,也沒寫信,更沒讓人送話。
可她知道,這局飯,沒吃完。
第二天一早,她照常起灶。
蒸米飯,炒青菜,燉骨頭湯,樣樣平常。
可到了晌午,她忽然從暗格裏摸出一個雞蛋,對着光看了看,敲進碗裏。
蛋黃橙紅,像個小太陽。
她加了點鹽,一勺豬油,攪勻了,倒進熱鍋。
滋啦——
油星四濺,蛋香沖天。
她拿筷子快速攪動,炒成嫩黃碎塊,最後撒上蔥花,盛進小碟。
她沒吃,端到灶神像前,放下了。
“灶王爺,”她嘀咕,“有人送蛋,我不敢吃,您先嚐嚐,看有沒有毒。”
說完,她轉身就走,鍋鏟往腰帶上一別,頭也不回。
可走到門口,她忽然停住。
回頭看了眼那碟炒蛋。
蛋還在,沒人動過。
她皺眉,走回去,伸手去端。
指尖剛碰上瓷邊——
外頭傳來腳步聲。
她猛地縮手,抬頭。
四阿哥站在門口,沒穿官服,只一身素青長衫,手裏提着個食盒,見她看過來,微微頷首:“聽說你今早沒吃飯?”
宋甜沒動,盯着他。
他走進來,打開食盒,裏頭是一碗白粥,幾樣小菜,還有一碟......苦瓜炒蛋。
她眼皮一跳。
四阿哥把食盒放在桌上,輕聲道:“我昨兒回去,也炒了蛋。”
他頓了頓,看着她:“加了點苦瓜,味道怪,可吃完後,心靜了。”
宋甜沒說話。
他也沒走,只問:“你那碟炒蛋,是給誰吃的?”
她抬頭,直視他:“你說呢?”
四阿哥看着她,忽然笑了:“若是我,就不放灶神前。”
“爲什麼?”
“因爲他吃不了。”四阿哥聲音低了點,“真正餓的人,才最該吃。”
說完,他轉身走了。
宋甜看了眼那碟炒蛋。
蛋黃已經涼了,邊緣微微發硬。
她走過去,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放進嘴裏。
鹹的,油重,有點焦。
可她嚼着嚼着,忽然覺得,沒那麼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