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汁的苦澀氣味,頑固地盤踞在屋裏的每一個角落,像是給這破敗的空間刷上了一層無形的、絕望的漆。關友靠着床沿坐了一夜,腿腳麻木,心卻像被放在文火上煎着,反復思量,反復灼痛。
天光再次透過木板縫隙,吝嗇地灑下幾縷灰白。奶奶的呼吸比昨夜平穩了些,但依舊微弱,偶爾會發出一兩聲模糊的囈語,聽不清內容,只是破碎的音節,帶着深重的痛苦。
關友動了動僵硬的身體,骨頭發出生澀的咯吱聲。他掙扎着站起身,先去看奶奶。老人依舊昏睡着,臉色還是難看,但那股死灰似乎淡了一點點。他稍稍安心,轉身去了灶房。
米缸見了底,只剩下缸壁沾着的一點粉末。他小心翼翼地用瓢刮了下來,混着昨天剩下的一點野菜,煮了一小鍋稀得能照見鍋底的糊糊。自己先胡亂灌了一碗,壓住胃裏火燒火燎的飢餓感,然後盛了半碗,端到奶奶床邊。
“婆,吃點東西。”他輕聲喚着,扶起奶奶。
奶奶這次睜開了眼,眼神渙散,茫然地看了他一會兒,才似乎認出他來。她配合地張開嘴,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喂完半碗糊糊,關友扶她重新躺下,奶奶渾濁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嘴唇翕動了幾下。
“友……娃子……”聲音氣若遊絲。
“婆,我在。”關友湊近了些。
“你娘……她……”奶奶眼裏涌上水光,卻流不下來,只在眼眶裏打着轉,“是婆……沒用……”
關友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用力搖頭,喉嚨哽得生疼:“不怪婆,不怪你。”
奶奶不再說話,只是疲憊地閉上眼,眼角那點溼意終於滑落,滲進花白的鬢發裏。
關友站在床邊,看着奶奶,又看了看這四壁空空、彌漫着藥味和絕望的家。那個念頭再次清晰、堅定地冒了出來,像石縫裏鑽出的野草,帶着不顧一切的決絕。
他走到外間,從懷裏掏出那個靛藍色的布包。錢還在,八十三塊八毛,一分不少。他解開布包,凝視着那些皺巴巴的票子。然後,他蹲下身,從柴堆裏抽出幾根幹燥的細柴枝,又找來一塊邊緣鋒利的石片。
他坐在地上,開始用石片一點點刮下柴枝上的木屑。細碎的木屑落在攤開的靛藍布上,漸漸堆起一小撮。他的動作很慢,很專注,像是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刮夠了木屑,他又從自己那件破棉襖的邊角,小心翼翼地扯出一小團早已板結發硬的棉花,用手指慢慢捻鬆。
接着,他拿起灶台邊那個老舊的火柴盒,裏面只剩下孤零零三根火柴。他抽出一根,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看裏屋的方向,最終,還是把火柴湊到那堆木屑和棉花旁。
“嚓——”
細微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屋裏格外清晰。火柴頭燃起一小簇橘紅色的火苗,跳躍着,散發出硫磺的味道。關友屏住呼吸,將火苗湊近木屑和棉花。
“噗”的一聲輕響,木屑被引燃了,冒出淡淡的青煙,隨即,橘紅色的火舌舔舐上來,貪婪地吞噬着那些幹燥的燃料,發出細微的噼啪聲。一小團溫暖而明亮的火焰,在靛藍色的布包上燃燒起來,驅散了周遭一小片的陰冷和昏暗。
關友就蹲在那裏,一動不動,看着那團火焰。火光映在他年輕卻過早刻上風霜的臉上,明暗不定。他的眼神裏,沒有了昨日的空洞和絕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火焰持續燃燒着,舔舐着空氣。直到木屑和棉花即將燃盡,火苗開始變小、搖曳,他才伸出手,用兩根手指,極其迅速地從那團火焰邊緣,捻起了兩張十元的紙幣。
動作快得像一道閃電。
紙幣的邊緣被火舌燎到,瞬間焦黑卷曲,散發出紙張燃燒特有的焦糊味,混着油墨的氣息。但他捻起的速度太快,火焰只來得及在邊緣留下黑色的灼痕,並未真正點燃。
剩下的錢,連同那塊作爲引火布的靛藍布,就在他眼前,被那團小小的、即將熄滅的火焰,徹底吞噬,化作一小堆蜷曲的、帶着火星的黑色灰燼。
最後一點火苗跳動了一下,不甘心地熄滅了。只剩下縷縷青煙,嫋嫋升起,帶着錢財焚毀後特有的、有些嗆人的味道。
關友看着那堆灰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攤開手掌,那兩張被火燎過的二十元紙幣,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邊緣焦黑,紙張發燙,帶着劫後餘生的灼熱。
四十塊。
這是他給自己留下的路費,也是他燒掉過去、斬斷退路後,僅存的火種。
他把這兩張滾燙的紙幣,仔細地、對折再對折,塞進了貼身的、唯一一件還算完整的內衣口袋裏。那位置,靠近心髒。
然後,他站起身,用腳將地上那堆灰燼碾碎,掃到角落,和之前摔碎的碗碴混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
他走到水缸邊,舀起冰冷的清水,狠狠地洗了把臉。冰冷刺骨的水讓他打了個激靈,腦子卻越發清醒。
他回到裏屋,奶奶似乎又睡着了。他站在床邊,靜靜地看了奶奶一會兒,然後彎下腰,把被角仔細地掖好。他的動作很輕,生怕驚擾了老人短暫的安寧。
做完這一切,他轉身,開始默默地收拾東西。
他沒有多少行李。那件破棉襖是必須穿的,雖然沉重,但能御寒。他找出一件父親留下的、同樣破舊但稍微厚實一點的舊外套,塞進尿素袋子裏。又帶上了那個磕碰得坑坑窪窪的鋁飯盒,還有喝水的破搪瓷缸子。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床底那雙張着嘴的解放鞋上。他走過去,拿起鞋子,用手指摸了摸那個破洞,然後找來一根粗針和一小段麻繩,就着煤油燈微弱的光,笨拙地、一針一線地把那個破口子勉強縫了起來。針腳歪歪扭扭,像幾條醜陋的蜈蚣爬在鞋面上,但至少,暫時堵住了那個洞。
他把縫好的鞋子也塞進袋子。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大亮了。他走到灶台邊,把鍋裏剩下的一點野菜糊糊全部盛進鋁飯盒裏,蓋緊。這就是他路上的幹糧。
他重新背起那個洗得發白的尿素袋子,走到奶奶床前。
奶奶依舊睡着,呼吸平穩。
關友跪了下來,在冰冷潮溼的泥地上,朝着奶奶,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額頭觸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沒有說話。千言萬語,都堵在胸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磕完頭,他站起身,最後深深看了一眼奶奶沉睡的臉,仿佛要將這張布滿苦難皺紋的容顏刻進骨頭裏。
然後,他毅然轉身,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門外,晨霧未散,寒氣凜冽。寨子還沉浸在睡夢中,只有幾聲零落的雞鳴。
他沒有回頭,踏着碎石路,一步一步,堅定地朝着寨子口走去,朝着那條下山的路走去,朝着那個名叫“深圳”的、遙遠而未知的方向走去。
貼身口袋裏那兩張被火燎過的二十元紙幣,硌着他的皮膚,帶着一種灼熱的痛感,像是兩枚剛剛烙下的印記,提醒着他此行別無退路。
身後的木屋,連同屋裏病弱的奶奶,以及那堆混合着碗碴和錢灰的污跡,都在漸濃的晨霧中,慢慢模糊,最終,消失在視野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