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深圳，像個巨大的、粘稠的蒸籠。太陽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連水泥地面都蒸騰起扭曲的熱浪。車間裏更是如同煉獄，即使所有的排氣扇都開到最大檔，也無法驅散那由機器散熱、塑料熔融和上百號人體溫共同釀造出的悶熱。汗水不再是流，而是像打開了閥門，不斷地從每一個毛孔裏涌出來，浸透工裝，黏在皮膚上，又滴落在操作台和電路板上。
“注意！注意！三號線所有人聽好！”王海的聲音透過車間裏永恒的噪音，帶着一種不同尋常的急促，通過掛在柱子上的喇叭傳遍整條流水線，“剛接到通知，香港那邊催得急，泰昌集團那批十萬的訂單，交貨期提前五天！從今天起，三號線全部加班！早上提前半小時開工，晚上延後兩小時收工！周末照常！直到訂單完成爲止！”
喇叭裏的餘音還在震顫，流水線旁的人群裏已經響起一片壓抑的哀嚎和低聲咒罵。
“丟你老母，又提前！”
“五天？想逼死人咩！”
“這鬼天氣，還要加班……”
關友插件的動作沒有停，只是握着鑷子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一下。提前半小時，延後兩小時，意味着每天要多工作兩個半小時。原本十小時的工作日，變成了十二個半小時。周末也沒了。
他瞥了一眼旁邊的小四川。少年的臉在日光燈下顯得更加蒼白，嘴唇幹裂，眼神裏透着一絲恐懼。他剛上手測試沒多久，速度本來就慢，這種強度的加班，對他而言無異於酷刑。
“都閉嘴！”王海厲聲喝道，銳利的目光掃過騷動的人群，“不想幹的，現在就可以去財務室結工資走人！想留下的，就給我把力氣用在手上，別用在嘴上！誰拖慢了進度，影響了交貨，這個月的績效和獎金，全部扣光！”
威脅像一盆冷水，暫時澆熄了不滿的議論。流水線依舊無情地滾動着，沒人真的敢停下。在這裏，時間就是產量，產量就是金錢，而他們的時間和力氣，是這金錢鏈條上最廉價、也最容易被替換的一環。
加班開始了。
第一個加班夜，關友就體會到了什麼叫極限的極限。原本下班時就已經酸軟不堪的身體，在額外兩小時的高強度勞作後，幾乎徹底散架。眼睛因爲長時間聚焦而布滿血絲，幹澀疼痛。手指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帶着撕裂般的酸痛。腦袋裏像是塞進了一團被機器噪音攪亂的漿糊，嗡嗡作響。
小四川的情況更糟。測試工作需要更高的專注度，在極度疲憊下，他出錯頻頻。不是測錯了參數，就是手抖碰掉了連接線。王海陰沉着臉在他身後站了足足十分鍾，看着他連續報廢了三塊板子，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那冰冷的眼神，讓小四川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溼透。
“關……關友哥……”下班回宿舍的路上，小四川的聲音帶着哭腔，腳步虛浮，“我……我撐不住了……手不聽使喚……王組長肯定要開除我了……”
關友沉默地走着，他自己的狀態也好不到哪裏去。他沒有安慰的話，只是把自己晚飯時省下來的半個饅頭，塞到了小四川手裏。
“吃。”他只說了一個字。
小四川愣了一下，看着手裏那半個冷硬的饅頭，鼻子一酸，低下頭，默默地啃了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對肉體和精神的雙重熬煉。每天天不亮就被鈴聲拽起，在晨曦微光中走向車間，直到深夜才能拖着仿佛被抽空的身體回到宿舍。食堂的飯菜變得更加難以下咽，但因爲極度的體力消耗，他們還是得強迫自己吞下去。睡眠成了最奢侈的東西，往往頭剛沾到枕頭，意識就陷入了黑暗，然後在似乎只過了一瞬間的鈴聲中，再次被殘酷地拉回現實。
關友感覺自己像一根被繃緊到了極致的弦，再稍微用力，就會“啪”地一聲斷裂。他插件的動作開始變得有些遲鈍，有時甚至會恍惚一下，忘了自己剛才插了多少個元件。他用力掐自己的大腿，用疼痛來刺激麻木的神經。
小四川幾乎是靠着本能在支撐。他的眼睛下面掛着重重的黑眼圈，測試時身體微微搖晃，有兩次差點從凳子上栽下去。關友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時刻留意着他那邊的狀況，在他明顯出錯時，不動聲色地幫他修正。
他們之間的話更少了。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應付那永無止境的流水線和沉重的疲憊。偶爾在去廁所的間隙，兩人會靠在髒污的牆壁上，閉上眼睛，爭取那短短幾十秒的、幾乎不能稱之爲休息的喘息。
一天夜裏，加班到十一點。車間裏燈火通明，機器的轟鳴聲似乎也帶上了一種疲憊的沙啞。小四川測試完最後一塊板子，幾乎是癱在了操作台上，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了。
關友也停了下來，感覺自己的腰椎像是斷成了幾截。他轉過頭，看到小四川趴在台上，肩膀微微聳動。沒有聲音，但他知道，他在哭。
關友看着他那瘦削的、因爲抽泣而輕輕顫抖的背影，看了很久。然後，他伸出手，不是拍肩膀，而是拿起小四川手邊那個喝空了的礦泉水瓶，走到車間角落的飲水機旁，接滿了冷水，又走回來，放在他手邊。
小四川抬起頭，臉上淚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狼狽不堪。他看了看那瓶水，又看了看關友沒有任何表情的臉，用力擦了把臉，拿起水瓶，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
“走。”關友說。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出車間。深夜的廠區，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細長而扭曲。空氣中依舊悶熱，但比起車間裏，已經算是清涼。
他們沒有立刻回宿舍，不約而同地走到了廠區邊緣那堵矮牆邊。這裏相對安靜，能看到遠處高速公路上的車燈，像一條流動的、無聲的光河。
兩人靠着牆壁滑坐下來，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大口地呼吸着這相對自由的空氣，仰頭看着被工業煙霧遮蔽得只剩下幾顆模糊光點的星空。
極度的疲憊之下，是一種連絕望都無力表達的虛空。
過了很久，小四川才啞着嗓子開口，聲音輕得像夢囈：“關友哥……你說……我們這樣……是爲了啥子嘛……”
爲了啥？
關友看着遠處那些流動的光點。爲了奶奶的藥錢？爲了那個破敗的、只剩下奶奶一個人的家？還是爲了……活着本身？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能停。停下來，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他沒有回答。只是從口袋裏，摸出昨天發薪日他偷偷去買的兩顆水果硬糖。包裝紙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着廉價的彩色光澤。他遞了一顆給小四川。
小四川愣愣地接過，剝開糖紙，把那顆橙黃色的糖塊塞進嘴裏。
關友也剝開自己那顆，放進嘴裏。一股人工香精勾兌出的、過分的甜味在口腔裏彌漫開來，刺激着麻木的味蕾。
很甜。甜得有些發膩。
兩人就這樣靠着牆，含着那顆廉價的糖，望着遠處那片不屬於他們的、流動的燈火。誰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享受着這偷來的、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喘息。
車間的轟鳴，似乎還在耳蝸深處隱隱回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