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東宮,毓慶宮。
自那日的消息傳來,這裏便再也聽不到往日的絲竹之聲,連宮女太監走路都踮着腳尖,生怕弄出一點聲響,點燃殿內那早已壓抑到極致的怒火。
朱允炆沒有像上次那樣踹翻東西,他只是靜靜地坐在書案後,面色是死人一般的蒼白。他的面前,也擺着一張紙,不是什麼奏折,而是一張從宮外傳抄進來的告示,上面用加粗的黑字寫着“奉天殿提審”、“商人朱夜”、“藍玉餘孽案”。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臉上。
“黃先生,你不是說,這是絕殺之計嗎?”他的聲音很輕,很飄,聽不出喜怒,卻讓站在下首的黃子澄渾身一顫,冷汗瞬間浸透了裏衣。
“殿下......臣......臣萬萬沒有想到,陛下他......他會如此大動幹戈,爲了一個區區商賈......”黃子澄的嘴唇都在哆嗦,他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這和他預想的劇本,完全不一樣。
在他看來,那份密折遞上去,皇帝就算不立刻下旨殺人,也該是把朱夜打入錦衣衛詔獄,嚴刑拷打。到時候,屈打成招,鐵案如山,一切就都結束了。
可現在呢?
御前對質!
當着滿朝文武的面!
這哪裏是審案,這分明是搭起了一座戲台,讓全天下的人都來看他朱允炆和東宮的笑話!
“大動幹戈?”朱允炆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裏充滿了自嘲和怨毒,“皇爺爺不是爲了那個賤商,他是在打我的臉!他是在告訴滿朝文務,我朱允炆,連一個商人都容不下,還要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去構陷!”
“他怎麼能這麼對我......我是他的孫子,是大明的儲君啊!”朱允炆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眶裏滿是屈辱和不甘。
黃子澄“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叩首:“殿下息怒!是臣之過!是臣思慮不周,才讓殿下陷入如此境地!臣罪該萬死!”
他知道,現在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的。朱允炆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而他,就是那個最好的出氣筒。
“罪該萬死?你死了,就能改變皇爺爺的旨意嗎?你死了,就能讓那個朱夜從奉天殿上消失嗎?”朱允炆低吼道,胸膛劇烈地起伏着。
他死死地盯着黃子澄,過了許久,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三天後,就是奉天殿。先生,你告訴我,到時候,孤該怎麼辦?”
黃子澄伏在地上,腦子飛速運轉。
怎麼辦?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們已經把朱夜是“藍玉餘孽”的調子起得這麼高,現在要是改口,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更是欺君之罪!
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殿下,事已至此,我們只能將錯就錯!”黃子澄抬起頭,臉上已經恢復了幾分鎮定,眼神裏透着一股狠辣。
“我們沒有退路了。在奉天殿上,必須一口咬死,朱夜就是藍玉餘孽!我們手中的證據雖然不足,但我們可以造勢!”
“造勢?”朱允炆皺起了眉。
“對!造勢!”黃子澄的聲音壓得極低,“殿下是儲君,是未來的天下之主。朝中百官,有誰不希望從龍之功?此案,表面上是審一個商人,實際上,是陛下在考驗朝臣的態度!是站在儲君這邊,還是站在一個來歷不明的商人那邊,這道選擇題,不難做!”
“臣這兩日,會親自去拜會六部九卿,尤其是吏部和兵部的堂官。將此案的‘利害關系’與他們分說清楚。只要他們能在殿上,附和殿下,形成輿論,那朱夜就算有三頭六臂,也百口莫辯!”
“至於證據......”黃子澄眼中閃過一絲陰狠,“沒有證據,可以制造證據!臣已經派人,去河南朱夜的老家,找幾個‘證人’,讓他們‘回憶’起朱夜當年是如何與藍玉逆黨勾結的。只要價錢給到位,由不得他們不‘想’起來!”
朱允炆蒼白的臉上,終於恢復了一點血色。
黃子澄的這番話,讓他混亂的心神找到了一點主心骨。
對,他不是一個人。他是皇太孫,他背後站着的是整個文官集團。那個朱夜算什麼東西?一個泥腿子,一個賤商,就算他能通天,還能大得過大明的“規矩”?
“好!就按先生說的辦!”朱允-炆一拍桌案,重新坐直了身體,“你立刻去辦!務必在朝會上,讓那個朱夜,死無葬身之地!”
“臣,遵命!”黃子澄重重一拜,起身退了出去。
只是,當他轉身走出大殿,被外面的冷風一吹,後背的冷汗才又冒了出來。他心裏清楚,這已經是最後的掙扎了。這一局,他們已經落了下風,而且是徹徹底底的下風。
用“藍玉案”做文章,本就是一步險棋。而陛下異乎尋常的反應,更是讓這步險棋,變成了死棋。
現在,他們不是在下棋,而是在賭。
賭陛下對皇太孫的愛護,會超過對真相的探究。
賭滿朝文武的“聰明”,會壓過一個商人的清白。
......
城西小院。
與東宮的陰雲密布不同,這裏雖然被幾十名錦衣衛圍得水泄不通,氣氛卻並不緊張。
蔣瓛親自坐鎮在院子裏的石桌旁,面前堆着一摞摞賬本。這些都是朱夜用炭筆記錄的流水賬,字跡清晰,條目分明,每一筆收入,每一筆支出,都記得清清楚楚。
幾個錦衣衛中的賬房好手,正拿着算盤,一筆一筆地核對着。
越核對,他們的表情就越是古怪。
“大人,查清楚了。”一個校尉上前稟報,“從三年前第一筆販賣針頭的生意開始,到如今‘金陵會’收取的五萬兩定金,每一筆賬,都對得上。銀錢來路清清楚楚,毫無破綻。”
“稅務呢?”蔣瓛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乏沫。
“也查了。四海通商鋪,每個季度都是按時足額繳納商稅,一次都沒有拖欠過。甚至......比額定的稅率,還多交了一成。”
蔣瓛喝茶的動作停了一下。
多交一成?這是什麼操作?天底下還有嫌錢多,主動多交稅的商人?
“另一邊呢?”蔣瓛放下茶杯,問道。
另一個黑衣校尉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聲音壓得極低:“大人,查到了。‘藍玉餘孽’的謠言,最早是從城南的‘一品軒’茶樓裏傳出來的。源頭是一個叫李四的說書人。我們提審了他,他招供了,是東宮詹事府主簿許安,給了他五十兩銀子,讓他按照編好的詞兒,在茶樓裏說的。”
“許安?”蔣瓛的眼睛眯了起來。
東宮詹事府,那是太子屬官,主簿許安,正是黃子澄的心腹門生。
線索,對上了。
蔣瓛揮了揮手,讓兩人退下。他拿起一本賬冊,看着上面那些奇怪的符號和簡潔的記賬方式,陷入了沉思。
這個朱夜,太幹淨了。
幹淨得不正常。
一個商人,三年時間,從一文不名到身家萬貫,賬目上居然沒有一筆灰色收入,沒有一次偷稅漏稅,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除非......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有人來查他的賬。
他從一開始,就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個無懈可擊的靶子。
這個年輕人,心機深沉得可怕。
他正想着,朱夜從後院的工坊裏走了出來。他身上還穿着粗布衣服,袖子挽着,手上沾着一些黑乎乎的油脂和白色的粉末,一股奇怪的香味飄了過來。
“蔣大人,查得如何了?”朱夜走到石桌旁,很自然地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
他一點都不像個被審查的犯人,倒像是這個院子的主人,在招待客人。
“賬,很幹淨。”蔣瓛看着他,緩緩說道,“謠言的源頭,也找到了。東宮詹事府主簿,許安。”
“黃子澄的人。”朱夜點了點頭,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就知道了答案。
“你就不怕嗎?”蔣瓛忍不住問道,“三天後,就是奉天殿。你的對手,是當朝儲君,和以黃子澄爲首的整個東宮勢力。他們會動用一切力量,把你釘死在‘逆黨’的恥辱柱上。”
朱夜笑了,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怕?爲什麼要怕?”
他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指着那些正在忙碌的錦衣衛校尉。
“他們,就是我最大的底氣。”
“我朱夜,身家清白,不怕查。我行的端,坐得正,賺的每一文錢,都對得起良心,對得起大明的法度。”
他又指了指皇城的方向。
“我更大的底氣,來自於陛下。陛下是天子,是聖明的君主。他既然給了我這個對質的機會,就說明,他要的不是一個屈打成招的冤案,他要的是一個真相。”
“而我,就是真相本身。”
蔣瓛看着他,看着這個在幾十名錦衣衛的包圍下,依舊談笑自若,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心中忽然生出一種荒謬的感覺。
這哪裏是一個待審的商人。
這分明是一個即將登台的絕世名角,正準備上演一出驚天動地的大戲。
而他蔣瓛,和他的錦衣衛,以及東宮的朱允炆,滿朝的文武,都只是他這出戲的配角。
“你到底想做什麼?”蔣瓛問道。
朱夜轉過身,臉上帶着一種神秘的微笑。
“蔣大人,你聽說過‘肥皂’嗎?”
“肥皂?”蔣瓛皺起了眉,這是什麼東西?
“一種能把人從裏到外,洗得幹幹淨淨的東西。”朱夜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不光能洗掉人身上的污垢,也能洗掉......潑在人身上的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