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至正十一年四月初五,淮西蔡家莊的炊煙像病了的蘆葦,細弱地蜷在灰天上。村頭老槐樹的樹洞裏,藏着半袋觀音土——這是全村最後的“存糧”,土塊泛着青灰色,被曬得發硬,邊緣還沾着去年秋收時的稻殼。

“奶奶,土能吃嗎?”七歲的毛豆扒着灶台邊的破碗,碗底結着層黃白色的硬殼,是昨日煮觀音土剩下的渣。他的小肚子脹得像個圓鼓,卻還在咽口水——自黃河水漫到淮西,他已經半個月沒見過米粒了。

奶奶王婆用枯柴似的手指捻起塊觀音土,放進嘴裏慢慢嚼。土渣剌得喉嚨生疼,像吞了把沙子,可她還是努力往下咽:“能吃,吃了就不餓了。”話沒說完,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咳出些白沫——這是吃觀音土吃多了的症候,村裏已經有三個老人這樣去了。

灶台上的陶鍋冒着微弱的熱氣,鍋裏的觀音土被煮成糊狀,表面浮着層泡沫。王婆往毛豆碗裏舀了半勺,又往自己碗裏舀了半勺,剩下的小心地倒進個瓦罐——這是留給外出找糧的兒子李根的。

李根去了三十裏外的張家集,據說那裏有個糧商偷偷賣谷糠。王婆摸了摸懷裏的銀釵,是她年輕時的嫁妝,釵頭的珠花早就掉了,只剩根彎了的銀棍,可她還是把它擦得發亮——這是全家最後的指望,能換半升谷糠就好。

“王奶奶!”村西的二丫跑進門,辮子上沾着草屑,手裏攥着塊發黴的麥餅,“我爹從河對岸回來,帶了這個!”

麥餅硬得像石頭,邊緣長着綠黴,可王婆的眼睛還是亮了。她趕緊接過麥餅,用刀背敲成三塊,最大的一塊塞進毛豆懷裏:“快吃,慢點嚼。”

毛豆捧着麥餅,小口小口地啃,黴味混着麥香鑽進鼻孔,他突然想哭——這是他記事以來,吃過最香的東西。二丫爹蹲在灶台邊,往灶裏添了把幹草,草葉上還沾着河泥:“集上的糧商被兵丁查了,谷糠全被沒收了。我這是在兵丁扔的泔水裏撿的,就這半塊。”

他的褲腿卷到膝蓋,小腿上有片紅腫的潰爛——是在河裏摸魚時被碎玻璃劃的,沒錢治,只能任由它發炎。“聽說上遊的紅巾軍打過來了,在徐州開了官倉,給流民分糧。有個逃荒的從那邊來,說紅巾軍的人戴紅布,見了百姓就給米。”

王婆的手頓了頓,陶勺在鍋裏劃出圈漣漪。紅巾軍的名字,她這半個月聽了不下十遍。有說他們是“彌勒佛派來的”,有說他們“殺貪官分糧倉”,還有的說他們“能讓地裏長出麥子”。可她總覺得是遙不可及的傳說——就像年輕時聽書先生講的“救苦救難的神仙”,好聽,卻摸不着。

“別信那些。”王婆把瓦罐裏的觀音土糊倒進碗裏,“去年朝廷也說要發賑災糧,結果來了隊兵丁,把村裏最後幾袋種子都搶走了。這世道,誰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話雖這麼說,她卻往二丫爹碗裏多舀了半勺土糊:“你腿上的傷得治。我這有去年曬的艾草,煮水泡泡能好些——留着命,總能等到水退。”

日頭爬到頭頂時,村裏的土路上傳來拖沓的腳步聲。是李根回來了,他背着個空麻袋,褲腳磨破了,露出的腳踝凍得發紫。“娘,沒換到糧。”他往灶台上一坐,聲音啞得像破鑼,“糧商被抓了,說他‘私通紅巾軍’。兵丁在集上抓人,說要‘清剿妖民’,我差點被抓去。”

王婆的心沉了沉,把銀釵又往懷裏塞了塞:“沒抓到就好,沒抓到就好。”她把毛豆碗裏沒吃完的麥餅推給李根,“快吃點,墊墊肚子。”

李根沒接,只是從懷裏掏出塊黑褐色的東西,放在桌上——是塊曬幹的榆樹皮,被磨成了粉。“我在林子裏扒的,能摻在觀音土裏煮,至少不剌嗓子。”

他看着鍋裏的土糊,突然說:“娘,我聽集上的流民說,紅巾軍在宿州殺了知府,開倉分了上萬石糧。有個老丈說,他兒子跟着紅巾軍,現在能吃飽飯,還能拿上刀——娘,要不咱們也去投奔紅巾軍?”

王婆的手抖了抖,陶勺掉進鍋裏,濺起的土糊燙了她的手。“胡說!那是反賊!”她壓低聲音,往門外看了看,“要是被兵丁聽見,要掉腦袋的!”

“反賊又咋了?”李根的聲音突然拔高,“現在安分守己的,哪個能活下去?村東的張大爺,就是因爲不肯把孫子送給兵丁當‘獻祭童男’,被活活打死在村口!咱們吃觀音土,脹肚子,難道就不是等死?”

毛豆被嚇得縮到王婆懷裏,手裏的麥餅渣掉在地上。王婆摸着孫子的頭,眼淚突然掉下來——張大爺死的那天,她躲在門後看見的,兵丁用鋤頭把老人的頭砸得稀爛,血濺在祠堂的門檻上,好幾天都沒洗幹淨。

“我去給二丫送點榆樹皮粉。”李根抓起半袋樹皮粉,往門外走,“她爹的腿再不治,就廢了。”

王婆看着兒子的背影,突然把銀釵從懷裏掏出來,塞進毛豆手裏:“拿着,別丟了。”這銀釵,她本想留着給毛豆將來娶媳婦,可現在,她突然覺得,能讓孩子活着見到明天的太陽,就已經是奢望了。

李根走到二丫家時,正看見二丫爹在煮艾草水。鍋裏的水泛着黃綠色,飄着些碎葉,這是全村僅有的草藥。“李根哥,你看這。”二丫從灶膛裏掏出塊燒黑的木炭,在地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紅巾,“剛才有個穿藍布衫的先生路過,說紅巾軍就快到淮西了,到時候給咱們分糧、治病,再也不用吃觀音土。”

李根蹲下來,用手指描着地上的紅巾:“先生還說啥了?”

“說‘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二丫學着先生的樣子,把木炭舉過頭頂,“還說咱們村後的土坡下,藏着紅巾軍留下的糧,等他們來了就挖出來。”

二丫爹笑了笑,笑聲裏帶着咳:“哪有那麼好的事。不過那先生倒是給了我這個。”他從懷裏掏出個布包,裏面是些褐色的藥丸,“說能治我這腿傷,還說要是兵丁來了,就說藥丸是自己采的草藥做的。”

李根拿起顆藥丸,放在鼻尖聞了聞,有股草藥香,不像騙人的。“這先生……是紅巾軍?”

二丫爹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他沒說,只說‘都是受苦人’。臨走時還說,讓咱們別把觀音土都吃完了,再熬幾天,就有糧了。”

那天下午,蔡家莊的炊煙比往日多了些。有人學着二丫家的樣子,往觀音土裏摻榆樹皮粉;有人把藏在床底下的破棉衣翻出來,想拆了棉絮換點吃的;還有人在村口的老槐樹下聚集,偷偷說紅巾軍的事,聲音壓得很低,卻像火星子,在每個人心裏燃了點暖。

傍晚,兵丁突然進了村。領頭的是個歪嘴的百戶,腰間掛着把鏽刀,看見村口聚集的人,就用刀指着喊:“都散開!誰再聚在一起,就當紅巾教抓了!”

村民們趕緊散開,卻被兵丁攔住:“官府要選童男童女去獻祭,每戶交一個,交不出來的,就去修河工!”

歪嘴百戶的目光掃過毛豆和二丫,像餓狼看見肉:“這兩個就不錯,帶走!”

王婆撲過去抱住毛豆,李根和二丫爹也趕緊護住孩子:“大人,孩子還小!不能帶走!”

“小才好!”歪嘴百戶的刀架在李根脖子上,“國師說,越小的孩子,獻祭越靈驗。要麼交人,要麼交糧——五鬥米換一個,少一粒都不行!”

王婆突然想起懷裏的銀釵,趕緊掏出來遞過去:“大人,我這有銀釵,能換孩子嗎?這是足銀的,能值不少錢!”

歪嘴百戶接過銀釵,掂了掂,又往地上一扔:“這破玩意兒?現在銀釵能當飯吃?要麼交人,要麼去修河——修河還能換口飯,總比在這吃觀音土強!”

兵丁要去抓孩子,李根突然喊:“我們去修河!別抓孩子!”

“哥!”二丫哭着拉他的衣角,“修河的都被監工打死了,我爹說的!”

“總比被獻祭強。”李根摸了摸毛豆的頭,“你跟奶奶好好在家,等我回來。”

王婆看着兒子和二丫爹被兵丁押走,銀釵掉在地上,被兵丁的靴底踩得變了形。毛豆拉着她的手,指着兵丁的背影問:“娘,我爹還能回來嗎?”

王婆撿起銀釵,攥在手裏,銀尖扎得手心生疼:“能,肯定能。你爹說過,要看着毛豆長大,要給你買糖吃。”

兵丁走後,村裏安靜得可怕。王婆把毛豆哄睡,就去村後的土坡挖野菜——其實野菜早就被挖光了,她只是想找個地方哭會兒。土坡下有片新翻的土,像是有人埋過東西。她想起二丫說的“紅巾軍藏的糧”,突然來了力氣,用手刨起來。

刨了沒幾下,指甲就磨破了,血珠滲進土裏。可她沒停,直到指尖觸到個硬東西——是個陶罐!她把陶罐拖出來,打開一看,裏面是半罐糙米!米裏還放着張紙條,用炭筆寫着:“紅巾將至,留糧救民。”

王婆抱着陶罐,突然放聲大哭。哭聲在空曠的土坡上蕩開,驚起幾只麻雀,繞着老槐樹飛了兩圈,又落回枝頭。她知道,這不是夢——真的有人記得他們,真的有人在想辦法讓他們活下去。

回到家,她把糙米倒進瓦罐,小心地藏在炕洞裏。然後往鍋裏添了水,重新煮起觀音土——她要省着吃,等李根回來,等紅巾軍來,等能真正煮頓白米飯的那天。

夜裏,毛豆發了燒,嘴裏一直喊“爹”“米”。王婆把他抱在懷裏,用自己的體溫焐着他,又從瓦罐裏舀了半勺糙米,放進嘴裏嚼爛,一點點喂進毛豆嘴裏。糙米的清香混着唾液,滴進孩子嘴裏,毛豆的眉頭慢慢舒展了些。

窗外,有風吹過老槐樹,葉子沙沙地響,像有人在說話。王婆想起年輕時,這棵樹下能擺十張桌子,秋收後全村人在這裏打谷、曬糧,孩子們圍着谷堆跑,笑聲能傳到二裏外的鄰村。那時的米香,濃得化不開。

天快亮時,她聽見村口有動靜,趕緊把毛豆藏進炕洞,自己抓了把鐮刀守在門後。門被推開了,進來的卻是二丫,她手裏拿着個紅布條:“王奶奶,我爹和李根哥回來了!紅巾軍把兵丁打跑了,還帶了糧來!”

王婆跟着二丫跑到村口,看見李根和二丫爹正和十幾個戴紅巾的漢子卸糧。漢子們穿着粗布短打,有的還帶着傷,卻笑着給村民分糧——糙米、谷糠、還有些幹菜,雖然不多,卻足夠全村吃幾天。

“這是紅巾軍的陳先生。”李根指着個穿藍布衫的漢子,正是給二丫爹送藥的先生,“是他們在半路上救了我們,還殺了那個歪嘴百戶!”

陳先生笑着遞給王婆一袋糙米:“老人家,讓孩子們先吃頓飽飯吧。我們紅巾軍就是爲百姓打仗的,以後再也不讓你們吃觀音土了。”

王婆接過米袋,眼淚又掉了下來,這次卻帶着熱乎氣。她往毛豆嘴裏塞了顆糙米,孩子含着米,砸吧砸吧嘴,笑了。

村民們圍着糧袋,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開始煮真正的米粥。炊煙重新升起,這次不再是細弱的蘆葦,而是粗壯的柱子,直插雲天。有人唱起了新學的歌:“紅巾紅,紅滿天,分糧食,救咱難……”

王婆把那半罐糙米從炕洞裏取出來,倒進陳先生帶來的糧堆裏。她知道,這罐米和紅巾軍帶來的糧,都是希望——像埋在土裏的種子,只要有口飯吃,有口氣喘,就一定能發芽,能在這被洪水泡過的土地上,長出新的莊稼,長出能讓孩子們吃飽飯的明天。

而那根被踩變形的銀釵,王婆把它插在了老槐樹上。銀釵在陽光下閃着光,像個小小的記號——記着他們吃觀音土的日子,記着紅巾軍到來的清晨,記着這淮西的土地上,終有一天會再飄起真正的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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