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餘燼未熄,焦香裹挾着油脂的芬芳在林間空地彌漫。剛剛還被生死對峙的緊張籠罩的氛圍,此刻卻透着一股詭異又微妙的和諧。
昂熱靠着路明非的手臂坐起身,他那身價值不菲的定制西裝沾染了草屑和泥土,頭發也有些散亂,平日裏那位掌控卡塞爾、優雅如刀鋒的復仇男神形象蕩然無存,只剩下經歷巨大沖擊後的疲憊與困惑。
芬格爾正手忙腳亂地撕下那條烤得外焦裏嫩、勉強沒完全糊掉的羊腿,遞向康斯坦丁。小正太像只不知饜足的幼獸,小小的身體爆發出的食量卻驚人。
“慢點,乖,慢點吃。”老唐的聲音笨拙又溫柔,熔金的豎瞳裏哪裏還有半分君王的威嚴,全是手忙腳亂的寵溺。他用不太靈活的龍化手指,小心翼翼地擦掉弟弟嘴角的油漬,又被他焦急地用小手扒拉開催促着下一口。
芬格爾看得直樂呵:“哎喲喂,這龍王幼崽的夥食費我看就不低啊!”
路明非輕輕嘆了口氣,手臂從昂熱背後收回,但沒有離開太遠,依舊保持着一種無形的支撐感。他看着眼前這荒誕又溫暖的一幕——百歲屠龍者、兩個龍王、一條廢柴師兄,圍着篝火啃烤羊。
“校長,”路明非的聲音打破了這稍顯滑稽的進食場景,帶着一種沉澱了無盡歲月的平靜,“羊肉還熱乎,先吃點吧。然後,我想給你講個故事,一個屬於我,但不屬於你們任何人……或者說,只屬於‘曾經’的故事。”
他的目光掃過老唐、康斯坦丁、芬格爾,最後落在昂熱那張疲憊卻銳利不減的臉上。
芬格爾動作頓住了,老唐也下意識地將康斯坦丁抱得更緊了一些,小家夥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暫時停下了啃咬,眨巴着熔金般的眼睛,看着氣氛突然凝重的幾人,但很快又被香噴噴的羊肉吸引了注意力,繼續小口啃起來。
路明非拿起一根用樹枝削成的籤子,串起一小塊溫熱的羊肉,沒有馬上吃,只是看着跳躍的篝火餘焰,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穿過幽深的峽谷:
“這個故事的開端,和現在很像。也有一個被您寄予厚望,叫路明非的學生。”
“校長,上一條時間線,我按照您的意思,執行了那次著名的‘三峽任務’。”路明非頓了頓,聲音裏沒有任何起伏,卻帶着一種冰冷的刺痛感,他的目光穿透火焰,仿佛看到了冰冷刺骨的青銅之城深處,“我親手殺掉了我的好友……青銅與火之王諾頓。”
老唐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繃緊,康斯坦丁似乎也感到了兄長突然涌起的悲傷和復雜情緒,停下了啃肉,不安地用小臉蹭了蹭老唐的脖子。
昂熱咀嚼的動作停滯了片刻,銀灰色的瞳孔驟然收縮,又緩緩放鬆,只是眼神更深沉了。
他明白了路明非所指,也終於徹底相信了眼前少年言語的可怖份量——那是對未來的親歷。
“然後,下個學期,”路明非的聲音依舊平淡,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在芝加哥火車站,我遇到了您未來的學生,那個活潑可愛、古靈精怪的小師妹,夏彌。”
“她是大地與山之王,耶夢加得……”路明非的語氣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那是埋藏在最深處的遺憾與惋惜,“在北京的尼伯龍根……楚子航結束了她短暫的……以人類身份存在的時光……而我最後殺死了她的哥哥龍王芬裏厄……”
篝火映照下,芬格爾的臉色有些發白喉嚨有些發幹。老唐也垂下眼瞼,輕撫着懷中弟弟柔軟的頭發。
“後來,北歐的冰原上,奧丁降臨了,世界像是走到了盡頭……再後來,黑王蘇醒了。”路明非的眼神變得無比悠遠、荒涼,仿佛正回望着一個燃燒毀滅的世界,“我最終,在那個被血與火淹沒的結局裏,殺掉了黑王尼德霍格。”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屠龍者殺死至高黑皇帝?這該是何等驚天動地的偉業?但路明非接下來的話,卻讓這份想象中的榮光瞬間褪色,只剩下無邊的絕望。
“但那又有什麼用呢?”路明非的聲音裏第一次帶上了濃重的疲憊和一絲自嘲,“黑王的臨死反撲,足以撕裂大陸架的滅世言靈……人類絕望之下發動的所有核彈……整個世界像一件精美的瓷器,在那一刻被數只巨大的手掌同時拍得粉碎!海洋蒸發,大陸板塊位移,岩漿橫流……滅頂的災難不是來自單一的力量,而是在毀滅中彼此疊加、彼此助燃。我殺死了黑王,卻無法阻止……不,甚至可以說是加速了世界徹底的終結。沒有人能夠幸免。”
路明非的故事結束了。篝火旁只剩下康斯坦丁小口咀嚼羊肉的細微聲音和篝火餘燼的噼啪響。
那故事裏的悲傷、掙扎、無奈與最終的毀滅,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連沒心沒肺的芬格爾都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肉,眼神復雜地看着路明非。
昂熱靜靜地看着燃燒殆盡的柴堆。路明非故事裏的每一個節點,都與秘黨掌握的關鍵信息碎片驚人地吻合,卻又描繪出了一個遠超他們預想、令人絕望的完整結局。
那個結局裏,沒有英雄的贊歌,只有一片死寂的廢墟。
他一直堅信的復仇之路,那條以屠盡龍族爲目標、不惜任何代價也要阻止黑王復活的道路,竟通向的是徹底的毀滅?
他眼中閃過一絲劇烈的痛苦,那是百年的執念被動搖帶來的撕裂感,是對自己畢生信念的巨大沖擊。
但隨即,更多的是一種近乎解脫的釋然,一種被沉重現實碾過後的清醒。
老路行不通了。既然上面的路是死路,那明知道是死路,爲什麼還要一條道走到黑?
昂熱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仿佛將這百年的沉重都暫時卸下了一些。他沒有說話,但那挺拔的、仿佛永遠不彎的脊梁,似乎放鬆了微不可查的一分。
路明非看着他,沒有催促,只是默默地拿起芬格爾撕下的另一條沒怎麼糊的羊腿,遞向昂熱:“墊墊肚子吧,校長。過去的悲傷改變不了現在,但知道前面是深淵,總能想辦法繞開,或者……想辦法把那深淵填了。”
就在這時,一個讓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動作發生了。
一直抱着弟弟、沉默傾聽的老唐,輕輕將康斯坦丁放在一邊,然後朝着昂熱的方向,伸出了那只覆蓋着尚未完全褪去、閃爍着細微青銅光澤的龍鱗的手。
那是一只屬於龍類君主的手,此刻卻帶着一種超越了種族隔閡的真誠。
“昂熱校長,”老唐的聲音平穩,熔金的豎瞳中沒有了之前的敵意和狂傲,只有一種歷經滄桑後的堅定和對未來的某種承諾,“我代表我自己,也代表康斯坦丁。無論過去多少廝殺,無論人類與龍族有多少血仇,我們願意從現在開始,站在你們這一邊,守護共同的未來。這不是投降,是選擇。爲了活着,爲了陽光。”
昂熱看着那只伸來的、非人的手,又看了看老唐那張混合着市儈、龍王威嚴和笨蛋兄長三種矛盾氣質的臉
篝火將他的影子在草地上拉得很長。
時間的沙漏仿佛在此刻放緩。芬格爾緊張地屏住了呼吸,路明非眼神平靜卻專注地等待着。
然後,昂熱,這位屠龍百年的傳奇,緩緩抬起了自己那只曾緊握折刀屠滅無數龍類的、布滿歲月刻痕的手。
沒有猶豫,沒有退縮。
啪!
兩只截然不同的手,跨越了種族與千年的血海深仇,在跳動的篝火餘燼前,有力而穩定地握在了一起!
“諾頓,康斯坦丁,”昂熱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着一種破繭而出的決斷,“歡迎加入卡塞爾學院。人類與龍類的未來,或許真的需要重新書寫。”他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
這一刻,足以被銘記。芬格爾甚至下意識地摸向了口袋,仿佛想掏出(並不存在的)相機記錄下來。這是歷史性的握手,預示着舊秩序的崩塌和新可能的誕生。
“好!爽快!”老唐咧嘴一笑,仿佛回到了當初在網吧跟路明非打賭吃夜宵的日子,熔金豎瞳裏都帶着點市井氣,“以後咱就是自家人了!……哦不,康斯坦丁,來,叫爺爺!”他晃了晃了弟弟。
康斯坦丁只是困惑地看看老唐,又看看這個銀頭發的“老爺爺”,咂咂嘴:“爺爺,好!”
“哈哈哈!”芬格爾第一個沒繃住,笑得直捶地。
路明非也忍不住莞爾。
連昂熱眼中最後那點沉重也消散了些許,微微搖了搖頭,竟然真的伸手,拿起路明非遞來的羊腿,狠狠地啃了一口,仿佛在宣泄某種情緒。
氣氛徹底鬆弛下來。篝火旁的五人,就在這深山的晚風裏,開始一場風格迥異的“盛宴”。
啃了幾口羊肉,填了肚子,路明非臉上的輕鬆漸漸斂去,換上了嚴肅的神情。
“校長,爲了讓我們真正順利加入學院,爲了麻痹所有可能的敵人,尤其是那些在暗中窺伺的影子,我們還需要演一場‘大戲’,一場瞞天過海的大戲。”路明非看向昂熱。
“哦?說說看。”昂熱一邊斯文地擦去嘴角的油脂,一邊問道。經歷過剛才的交鋒,他已經完全將路明非視爲一個關鍵的戰略核心,而非簡單的學生。
“我和老唐、芬格爾返回三峽青銅城的方式,已經被摩尼亞赫號目睹了。龍王諾頓重現於世並奪走了龍卵和七宗罪——這條情報必然已經傳回學院和秘黨高層,他們會拉響最高級別的警報,將老唐和康斯坦丁視爲最大的威脅。”路明非分析道。
“沒錯,現在全世界的屠龍精英恐怕都在摩拳擦掌,準備圍剿我們這對‘意圖復蘇毀滅世界’的兄弟吧?”老唐接口道,語氣裏帶着點自嘲的調侃,用一根烤得焦香的羊骨逗弄着懷裏的弟弟。
“所以,”路明非眼神一凜,“我們要坐實這個‘威脅’,把它利用到極致。老唐,”他轉向老唐和康斯坦丁,“你們帶着康斯坦丁的卵……哦,現在是他本人了,立刻返回三峽青銅城!”
老唐一愣:“回去?”
“對!”路明非點頭,“就在他們眼皮底下!卡塞爾學院甚至可能已經啓動了衛星監控或者其他手段鎖定那片水域。我要你們就在那座青銅城裏‘進化’!光明正大地待在那裏,假裝利用青銅城獨特的環境,等待康斯坦丁孵化,老唐你則借此僞裝成需要重新進化龍軀,爭取恢復到完整的龍王形態,這就是我們的劇本。”
“玩燈下黑?”昂熱立刻明白了路明非的意圖,眼中精光一閃,“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不僅如此,你是要讓秘黨認爲,龍王諾頓因爲得到了卵,狂妄自大地重新盤踞在自己的老巢,以爲憑借古龍遺跡可以抵抗秘黨,正準備破繭重生?!而在這個過程中,因爲要全力恢復和進化龍王,是最虛弱的時期!”
“校長英明。”路明非微微一笑,“您‘發現’了這一點——龍王在玩燈下黑!您將會立刻行動,調集秘黨內、尤其是卡塞爾學院裏您絕對信任的、最精銳的戰鬥力量。當然,這個名單得真實可靠,人數不能太多,但必須是精銳中的精銳,以執行最隱秘的‘斬首’行動。我們對外放出風聲,是您要親自帶隊,趁着龍王剛剛復蘇、最虛弱的致命時機,執行斬首任務,直搗黃龍,要了他們的小命!”
老唐和康斯坦丁對視一眼。都覺得這個計劃很有可行性。
“沒問題!”老唐一拍大腿,咧着嘴,熔金豎瞳裏閃爍着狡黠和興奮,“校長放心,配合演戲我最在行了!保證演好‘虛弱的、在巢穴裏惶惶不可終日、等着被正義聯盟斬首’的龍王!芬格爾,這羊骨頭別浪費,給我當道具,到時候假裝被你們打斷的肋骨!”
“噗!”芬格爾差點把嘴裏的肉噴出來,“龍王同志,他也太敬業了!”
昂熱也點了點頭,嘴角似乎又抽動了一下。這個膽大包天又充滿戲劇性的計劃,雖然荒誕,卻有着極大的可行性。“可以。這個劇本很好。不僅能瞞過外部潛在的敵人,也能有效轉移秘黨內部的視線和壓力,爲你們正式進入學院創造安全和有利的條件。”
“校長心裏有數就行。”路明非表示信任,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站起身走到之前隨手放在一旁的七宗罪刀匣旁。
“鏗啷!”
他直接打開了刀匣。裏面,七把造型各異、散發着森寒殺氣的煉金古刀靜靜躺在那裏。
“校長,這個您帶走。”路明非將沉重的刀匣合上,像遞一件普通行李一樣遞給昂熱,“這是您與那三位‘可怕龍類’浴血奮戰、最終因寡不敵衆,但也奮力奪回一部分戰利品的鐵證!”
衆人:“……”(芬格爾心裏吐槽:這造假造得真順手啊!)
昂熱默默接過刀匣,入手沉重冰冷。這足以威脅君王的利器,此刻竟成了他配合演出的道具。他掂量了一下:“我會妥善處理它……讓它成爲可信度的一部分。”
“好!”路明非拍拍手,“那麼,分頭行動!”
路明非看向老唐和康斯坦丁:“老唐,康斯坦丁,你們即刻返回青銅城。記住,一定要煉制出一副足夠逼真的龍王骨骸!只要具備真實的龍王些許氣息,能騙過煉金儀器和初步檢測就行,畢竟秘黨從未真正獲得過龍王的完整骨骸,他們也摸不準具體該是什麼樣子。”
路明非對着老唐擠了擠眼,“反正裝裝樣子嚇唬人而已,用點心。”
老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信心十足:“嘿!包在我身上!玩煉金術,咱可是專業的!保證用青銅城裏最好的‘邊角料’給您煉一副頂級的、死得不能再死的‘龍王遺骸’!芬格爾,回頭來參觀啊?給你留個小指骨當紀念品?”
“不不不!謝謝龍王大爺了!我怕晚上做噩夢!”芬格爾連連擺手。
“行了。”路明非轉向芬格爾,“師兄,收拾收拾心情,咱們回學院。演學生去!”
路明非最後看向昂熱:“校長,您帶着‘戰利品’七宗罪,以勝利者的姿態返回卡塞爾。接下來,等您召集好人手,放出風聲,我們就在青銅城開始表演這場大戲。”
“明白……”昂熱將那變形但意義非凡的刀匣鄭重地夾在肋下,看着眼前這一群風格迥異卻已悄然結盟的同伴,“回去……吃夜宵。”
老唐一只手牽着康斯坦丁,另一只手還不忘把沒啃完的羊排塞進懷裏當“儲備糧”。
“走了!回咱們的老家!”老唐豪氣幹雲地招呼一聲,雙腿微屈,背後赤紅色的熔岩龍翼轟然展開!比之前更加凝實!顯然是返回巢穴徹底恢復信心的表現。
路明非則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招呼芬格爾:“師兄,抓緊了,想用諾基亞拍一下紐約夜景嗎?”
“我靠又來?!不要啊——!!”芬格爾的慘叫瞬間響徹林間,“這次是返程航班了吧?!能選個更平穩點的坐騎不?!師弟,商量一下……”
“沒得商量!”路明非背後的星辰之翼悄然展開,一把抓住還在掙扎抗議的芬格爾的腰帶,如同拎起一只撲騰的大型鵪鶉,“晚到一分鍾,食堂就關門了!”
啊啊啊啊啊——!我的胃!我的發型!我脆弱的心髒!輕點啊誒——!!!”
在芬格爾淒厲的、被風撕扯得變調的慘叫聲伴奏下,漆黑的星辰與熾紅的熔岩再次撕裂蒼穹,分別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飛去。
一個摟着弟弟奔向冰冷的水底古城,開啓一場瞞天過海的“虛弱”進化;
一個帶着驚魂未定的師兄,奔向注定即將卷入巨大風暴漩渦的卡塞爾;
一個則夾着個刀匣,踏上了一場充滿欺騙卻又蘊含新生的歸途。
篝火終於熄滅,只餘青煙嫋嫋,和滿地狼藉的羊骨。深山中重歸寂靜,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只有即將上演的劇本,在命運之書上悄然展開了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