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葉塵回到敦煌研究院的時候,整個營地都洋溢着一種打了勝仗的喜慶。奧林匹斯影業低頭認輸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從京城飛到了這片戈壁灘,每個工作人員的臉上都掛着揚眉吐氣的笑容。連食堂的師傅都多加了兩個菜,說是要慶祝“文化反擊”的階段性勝利。

會議室裏,氣氛更是熱烈。陳玄把那份籤了字的轉讓協議復印件扔在桌上,像扔一張廢紙。

“詹姆斯今天一早就坐飛機回美國了,哭喪着臉,估計回去沒法交差。”張姐端着一杯枸杞茶,笑得魚尾紋都深了好幾條,“我算是見識了,陳玄,你這手空手套白狼玩得是真漂亮。一個好萊塢S級項目的殼子,就這麼到手了。這下咱們《歸義》的海外發行,穩了。”

陳玄靠在椅子上,沒什麼得意的表情:“穩什麼穩。這只是第一步。他們把我們當傻子,我們就得拿出點真東西,讓他們知道誰才是真傻子。”

他的目光轉向剛走進來的葉塵,以及他懷裏那把脫胎換骨的五弦琵琶。

“怎麼樣?”

葉塵沒說話,只是把琴放在桌上。那琴靜靜地躺着,溫潤的木色在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之前的累累傷痕,如今化作了深淺不一的紋理,非但沒有破壞美感,反而增添了一種飽經風霜的韻味。

“這……這是原來那把?”張姐湊過來,伸出手想摸,又縮了回去,生怕碰壞了。

“公輸先生的手藝,鬼斧神工。”葉塵的聲音裏,帶着一種發自內心的敬佩。

“人呢?那位大師呢?”陳玄問。

“走了。”葉塵說,“琴修好的那天早上就走了。他說他是個修琴的,不是演戲的,不喜歡人多。臨走前,讓我給您帶句話。”

“什麼話?”

“他說,奧林匹斯那套東西,是鐵鏽。咱們要做的,是把自家地裏長出來的糧食,煮成一鍋好飯。別拿鐵鏽當佐料,壞了一鍋飯,還吃壞了肚子。”

會議室裏靜了一下,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這個公輸大師,有意思!說話一套一套的。”何平山導演拍着大腿直樂。他這幾天被黃教授逼着啃古籍,人都快蔫了,難得有件樂事。

陳玄也笑了:“這老頭。行了,既然琴修好了,人也回來了,那正事也該開始了。”

他轉向一直坐在角落裏沒說話的馬維國院長和黃宗羲教授。

“馬院長,黃教授,P.2555經卷,可以開封了吧?”

馬維國和黃宗羲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裏的激動。

“萬事俱備。”馬維國站起身,“研究小組的專家已經全部到位。除了我們院裏的幾位,故宮博物院研究古代樂器的李文博研究員,中央音樂學院專攻古代樂律的趙季平教授,昨天下午也到了。我們現在就過去。”

一行人來到研究院安保最嚴密的一間恒溫恒溼的密室。幾位頭發花白的老專家早就在此等候,見到葉塵,都露出了善意的微笑。那位來自故宮的李文博研究員更是直接走上來,握住葉塵的手。

“小葉同志,你那場音樂會,我們幾個老家夥在屏幕前看得熱血沸沸啊!爲我們這些搞了一輩子冷門絕學的人,狠狠出了一口氣!”

葉塵有些不好意思:“李教授您過獎了。”

寒暄過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房間中央的一個特制玻璃櫃裏。那卷失傳千年的經卷,P.2555,正靜靜地躺在絲綢墊子上。它的邊緣已經殘破,顏色也因歲月而變得枯黃,但依舊能感受到一種撲面而來的歷史厚重感。

馬維國親自戴上白手套,用特制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將經卷從櫃中取出,平鋪在一張巨大的工作台上。

卷軸緩緩展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預想中晦澀難懂的文字並沒有占據主要篇幅。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密密麻麻、形態各異的符號。這些符號,有些像是簡筆畫,勾勒出飛鳥的姿態;有些像是某種速記,潦草而有力;還有些則完全是抽象的線條和圓點,毫無規律可循。在這些符號的旁邊,才偶爾出現一兩個漢字注腳,寫的卻是“急”、“緩”、“高”、“低”之類的描述性詞語。

整個卷軸,不像一份樂譜,更像是一副……天書。

“這……”來自中央音樂學院的趙季平教授扶了扶眼鏡,湊得更近了些,“這不是唐代的減字譜,也不是工尺譜,更不是燕樂半字譜。我研究了一輩子古樂譜,從未見過這種記譜方式。”

“這些符號,倒有點像……甲骨文的某種變體?”故宮的李文博研究員也皺起了眉頭,“但又不完全是。你看這個符號,像一只展翅的鷹。可這個,又像水裏的蝌蚪。完全不成體系。”

黃宗羲教授的臉色也變得凝重。他用放大鏡一寸一寸地掃過經卷,嘴裏念念有詞:“不可能啊……沙州本地的樂譜,應該會受到中原和西域的雙重影響。但這上面,既沒有龜茲樂譜的影子,也沒有中原樂譜的規制。它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

整個研究室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前所有的興奮和期待,在看到這卷天書的瞬間,都被澆了一盆冷水。大家都是各自領域的頂級專家,但在這份P.2555經卷面前,他們感覺自己像個剛入門的小學生。

何平山導演在旁邊看着,心裏咯噔一下。他不懂音樂,但他懂看人臉色。這幾位國寶級專家的表情,比他讀《舊唐書》的時候還痛苦。

“那個……各位專家,”他小心翼翼地開口,“這玩意兒,大概需要多久能破譯出來?”

沒人回答他。趙季平教授直起身,揉着酸痛的腰,長嘆一口氣:“何止是多久的問題。現在是連從哪裏下手都不知道。這根本就不是我們認知體系裏的東西。如果找不到解讀這些符號的‘密碼本’,這卷東西,可能永遠都只是一堆無意義的塗鴉。”

密碼本。

這三個字,像一道閃電,劈中了站在一旁的葉塵。

他突然想起了公輸木臨走前交給他的那個信封,以及那句奇怪的話。

“你去一趟南邊,找一個叫‘百鳥社’的戲班子。”

一個戲班子?

之前,葉塵只覺得是公輸先生的某個怪癖,或是想讓他去民間采風。但現在,趙教授的話讓他心裏猛地一動。

學院派的專家啃不動,會不會答案,就在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民間?

“陳哥,”葉塵轉頭看向陳玄,眼神裏有了一絲光亮,“我想,我可能知道‘密碼本’在哪。”

他把公輸木給他的信封拿了出來,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聽完之後,會議室裏的氣氛變得有些古怪。

“胡鬧!”趙季平教授第一個表示反對,語氣有些嚴厲,“小葉,我敬佩你的才華,但這件事不能意氣用事。我們這裏是國家級的專家團隊,正在進行的是一項嚴謹的學術研究。怎麼能把希望寄托在一個不知來路的民間戲班子身上?這不符合學術規範!”

“是啊,”李文博研究員也勸道,“公輸先生是修復大師,我們都佩服。但隔行如隔山,樂譜破譯,還是要相信科學的方法。”

張姐也在旁邊小聲嘀咕:“找個戲班子……這靠譜嗎?別是那老頭跟人串通好了,想騙我們投資吧?”

只有陳玄,他拿起那個已經有些褶皺的信封,看着上面那四個字“如晤,故人”,沉默不語。

他想起公輸木飛來敦煌,是因爲看了葉塵的直播。一個能坐私人飛機,卻住在胡同裏,手藝通神,脾氣古怪的大師。他做的事,說的話,都不能用常理來揣度。

他既然讓葉塵去找這個“百鳥社”,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去。”葉塵開口,聲音不大,但很堅定,“我相信公輸先生。他不會無的放矢。”

“小葉!”黃宗羲教授也有些急了,“我知道你心急,我們都急。但你這一來一回,路上要耽擱多少時間?萬一找不到,或者找到了也沒用,我們不是白白浪費了寶貴的……”

“不浪費。”陳玄突然開口,打斷了黃教授的話。

他站起身,環視了一圈會議室裏的衆人。

“各位專家,我不是在質疑你們的專業能力。”陳玄的語氣很誠懇,“但我們現在面對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一個‘學術問題’。它是一份活了一千多年的東西,也許解讀它的方法,也一直‘活’在某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學院裏的路走不通,我們就去田野裏找路。兩條腿走路,總比一條腿快。”

他把信封遞還給葉塵:“你去。機票我馬上讓張姐給你訂。不管花多少時間,花多少錢,一定要找到這個‘百鳥社’,找到那個鳳三娘。”

然後,他又轉向何平山:“何導,你和編劇團隊也別閒着。我給你個任務。”

“什麼任務?”何平山精神一振。

“帶着你的人,跟着黃教授他們,當一回學生。”陳玄說,“P.2555破譯不了,但其他的史料多的是。我要你們把張議潮從起兵到建立歸義軍政權的每一個細節,都給我吃透了。他手下有多少將領,每個人什麼性格;當時沙州城裏有多少戶人家,靠什麼過活;歸義軍的軍服是什麼樣式,武器是什麼制式。我要的不是一個大概的輪廓,我要的是能直接拿來用的細節。等葉塵帶着‘密碼本’回來,我們的所有前期準備,必須全部就位。”

陳玄的安排,有條不紊,不容置疑。他既給了專家們面子,讓他們繼續研究,又爲葉塵的南下之行開了綠燈,同時還給百無聊賴的導演組找了事幹。

張姐看着陳玄,心裏暗暗佩服。這個男人,處理起這種復雜局面,簡直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那……那個《馬可波羅東方傳奇》的資料,我們怎麼處理?”張姐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封存。”陳玄的回答簡單幹脆,“找個倉庫,把那些硬盤、圖紙、資料,全都鎖起來。以後誰也不準再提這件事。”

他頓了頓,補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所有人聽。

“我們的東方,不需要馬可波羅來發現。”

從幹燥酷烈的敦煌,到潮溼溫潤的江南,不過是幾個小時的航程。

飛機降落在蘇杭一帶的機場時,一股夾雜着水汽和植物芬芳的空氣涌入鼻腔,讓葉塵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他按照公輸木留下的模糊地址,坐上一輛前往烏鎮方向的長途汽車。

公輸木只說“百鳥社”在烏鎮一帶活動,具體在哪,他也不知道。老頭說:“他們就像候鳥,居無定所。但每年這個時候,總會回老巢待上一陣。你到了那裏,用心聽,自然能找到。”

用心聽。

葉塵坐在顛簸的汽車上,看着窗外飛速掠過的水網、稻田和白牆黛瓦的村落,心裏琢磨着這三個字。

汽車的終點站是烏鎮客運中心。葉塵背着他那把用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五弦琵琶,走下車,立刻被拉客的黃包車夫和旅店老板圍了起來。

“帥哥,住店伐?我們家就在西柵景區裏,臨水的房間!”

“小夥子,去東柵還是西柵?我拉你過去,便宜!”

葉塵禮貌地一一謝絕。他沒有去那些翻修一新、遊人如織的商業景區,而是憑着感覺,專往那些偏僻、未經開發的老街巷裏鑽。

他穿過一座座石橋,走過一條條被歲月磨得光滑的石板路。空氣裏彌漫着醬鴨的鹹香、定勝糕的甜糯,還有河水淡淡的腥氣。這裏的“聲音”與敦煌截然不同。沒有風沙的呼嘯,沒有歷史的沉重,處處都是吳儂軟語的交談聲、搖櫓船劃破水面的譁譁聲、還有沿街店鋪裏傳出的評彈小調。

這是一種鮮活的、充滿了煙火氣的聲音。

他在一個臨河的茶館坐下,點了一壺龍井,豎起耳朵聽着鄰桌幾個本地老人的閒聊。他們聊着家長裏短,聊着今年的收成,聊着鎮上新開的館子。葉塵耐着性子聽了半個多鍾頭,終於忍不住,湊過去搭話。

“幾位老伯,跟您們打聽個事兒。”

幾個老人抬起頭,打量着這個背着奇怪行李的外地年輕人。

“小夥子,什麼事啊?”一個穿着汗衫的老伯呷了口茶。

“您幾位,聽說過一個叫‘百鳥社’的戲班子嗎?”葉塵問。

話音剛落,茶桌上的氣氛瞬間變了。幾個老人臉上的閒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警惕和古怪的沉默。他們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前說話的那個老伯擺了擺手。

“沒聽說過。什麼鳥啊社的,我們這裏只有聽評彈的,沒那種東西。”

說完,他便扭過頭去,不再理會葉塵。其他幾人也紛紛端起茶杯,自顧自地喝茶,仿佛葉塵是空氣。

這反應太奇怪了。葉塵心裏一沉,知道這裏面有事。他沒有再追問,只是道了聲謝,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沒有離開,繼續喝着茶,觀察着那幾個老人。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老人起身去上廁所,葉塵看準時機,也跟了過去。

在茶館後院僻靜處,葉塵攔住了那個老人。

“老伯,我沒有惡意。”葉塵的態度很誠懇,“我是一位朋友介紹,特地來尋訪百鳥社的。他們對我那位朋友有大恩。”

老人猶豫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懷裏用布包着的琴:“你……也是唱戲的?”

“我是彈琴的。”

“彈琴的找他們幹什麼?”老人的眼神裏滿是懷疑,“他們那個東西,不是什麼好路數。本地人都離得遠遠的。”

“爲什麼這麼說?”

老人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你沒聽過嗎?他們唱的,是‘鬼戲’!”

“鬼戲?”

“是啊。他們從來不在大戲台唱,專挑那些荒廢的老宅、破廟,甚至在河裏的船上唱。唱的時候,不點燈,就點幾根白蠟燭。那唱腔,咿咿呀呀的,跟哭喪一樣,聽得人頭皮發麻。有人說,他們唱的不是給人聽的,是給……那些東西聽的。”老人指了指地下。

葉塵心裏非但沒有害怕,反而更加好奇了。這種種怪異的描述,恰恰說明“百鳥社”不是普通的戲班。

“那您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嗎?”葉塵從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想塞給老人。

老人連忙把錢推了回去:“我不要你的錢。你這後生看着不像壞人,我勸你一句,別去招惹他們。我們這有個說法,聽了鬼戲,魂會跟着走的。”

見老人執意不肯說,葉塵只好作罷。

線索似乎斷了。葉塵在鎮上漫無目的地逛了兩天,逢人便問,得到的要麼是搖頭,要麼就是和茶館老板相似的警告。他甚至去了鎮上的文化站,那裏的工作人員也表示,從未給一個叫“百鳥社”的團體登記備案過。

第三天傍晚,葉塵有些心灰意冷。他坐在一條無人的河邊,看着夕陽把水面染成金色。難道公輸先生也會出錯?或者,這個百鳥社已經解散了?

就在他準備起身回旅店,考慮要不要給陳玄打個電話時,一陣奇異的聲音,順着風,從河對岸飄了過來。

那不是絲竹管弦,也不是人聲,而是一種尖銳、高亢,模仿鳥鳴的聲音。但又不是單純的模仿,那聲音裏,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時而淒厲,時而歡快,時而憤怒。幾種“鳥鳴”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而和諧的旋律。

葉塵渾身一震,猛地站了起來。

就是它!

他立刻循着聲音,朝河對岸跑去。他跑過一座長長的石橋,穿過一片桑樹林,聲音越來越清晰。在一片廢棄的廠房區深處,他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的二層小樓,像是以前的工人俱樂部。所有的窗戶都用黑布蒙着,只從門縫裏透出一點昏黃的光。那奇異的“鳥鳴”聲,正是從裏面傳出來的。

葉塵走到門口,心髒不自覺地加速跳動。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輕輕敲了敲那扇斑駁的鐵門。

聲音戛然而止。

門內一片死寂。

過了許久,門上一個小小的觀察窗被拉開,一雙警惕的眼睛在黑暗中打量着他。

“找誰?”一個沙啞的女聲問道。

“我找鳳三娘,鳳班主。”葉塵說,“是公輸木先生,讓我來的。”

“公輸木”三個字一出口,那雙眼睛明顯閃動了一下。觀察窗被關上,又是一陣沉默。葉塵能聽到門內有壓抑的交談聲。

吱呀——

鐵門被拉開一條縫。開門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面容瘦削,穿着一身黑色的練功服,眼神銳利。

“信呢?”她問。

葉塵連忙從懷裏掏出那個皺巴巴的信封,遞了過去。

女人接過信,沒有立刻看,而是將葉塵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最後目光落在他背後的琴上。

“進來吧。”

葉塵跟着她走進小樓。樓內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潮溼的黴味和淡淡的檀香味。大廳裏,十幾個人或坐或站,都穿着和開門女人一樣的黑色練功服。他們看到葉塵這個外人,臉上都帶着不加掩飾的敵意和審視。

這裏沒有樂器,沒有戲服,不像個戲班,倒像個神秘的武館。

女人走到大廳中央一張太師椅前,將信遞給椅子上坐着的人。

“三娘,人帶來了。”

葉塵這才看清,椅子上坐着的,就是他要找的鳳三娘。

她看起來比葉塵想象的要年輕許多,大概三十歲出頭的年紀。素面朝天,眉眼清秀,但神情卻異常冷漠,有一種生人勿近的氣場。她穿着一件簡單的白色棉麻長衫,手裏正盤着兩顆油光鋥亮的核桃。

鳳三娘接過信,拆開,看了一眼。那信上,或許只有一個字,或許什麼都沒寫。她隨手將信紙放在旁邊的燭火上,看着它化爲灰燼。

“公輸老頭讓你來的?”她終於開口,聲音清冷,像江南的冬雨。

“是。”

“爲了那卷敦煌的譜子?”

葉塵心裏一驚,她竟然知道P.2555!

“是。”

鳳三娘放下核桃,站起身,緩緩走到葉塵面前。她的個子不高,但葉塵卻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

“那場沙塵暴裏的音樂會,我看了。”她說,“彈得不錯,很熱鬧。”

“熱鬧”這個詞,從她嘴裏說出來,帶着一股毫不掩飾的嘲諷。

葉塵的臉頰微微發燙,公輸木說他“匠氣”,這個鳳三娘說他“熱鬧”。看來在這些真正的高人眼裏,自己那場引以爲傲的表演,不過是場雜耍。

“公輸老頭讓你來,是覺得我們能看懂那份譜子?”鳳三娘繞着他走了一圈,像是在審視一件貨物,“你憑什麼覺得,我們會幫你?”

“我……”葉塵一時語塞。他來之前,想過很多種可能,卻沒想過對方會是這種態度。

“憑公輸先生的信?還是憑你‘國樂大師’的名頭?”鳳三娘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我們百鳥社,不欠公輸家的情,更不認什麼大師。我們有我們的規矩。”

大廳裏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那……要怎樣,鳳班主才肯幫忙?”葉塵深吸一口氣,問道。

鳳三娘停下腳步,重新坐回太師椅上。她重新拿起那兩顆核桃,在手裏慢慢盤着,發出咔咔的輕響。

“想讓我們出手,可以。”她抬起眼,目光如炬,“你,還有你那把琴,在這裏,住上三天。這三天裏,不準碰琴,不準出這個門。你就看,就聽。三天之後,你要是還能站着走出這個門,我們再談。”

這番話,和公輸木在莫高窟說的何其相似。

但葉塵感覺,這次的“考驗”,比在莫高窟要凶險得多。

“好。”葉塵沒有絲毫猶豫,一口答應。

鳳三娘的眼裏閃過一絲意外。她似乎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音樂家,竟然有這份膽色。

她對旁邊那個開門的女人使了個眼色:“四姑,帶他去客房。”

“是。”那個叫四姑的女人走到葉塵面前,做了個“請”的手勢,語氣生硬。

葉塵抱着琴,跟着四姑,穿過大廳,走向後方的走廊。他能感覺到,背後十幾道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這場真正的“面比”,才剛剛開始。

客房很簡陋,一張木板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僅此而已。窗戶同樣被黑布封死,不透一絲光。四姑把葉塵帶到門口,扔下一句話:“吃喝會有人送來。記住班主的話,別亂走,別碰琴。”說完,便轉身離開,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

葉塵將五弦琵琶小心地靠在牆角,坐在床沿上。

與莫高窟的空曠寧靜不同,這裏的一切都透着一種壓抑和詭譎。空氣裏那股若有若無的檀香味,非但不能讓人心安,反而像某種儀式的預兆。

他嚐試像在莫高窟時那樣,閉上眼,靜心聆聽。

然而,他聽到的不再是創造與生活的交響。

第一天,他聽到的是“噪”。

從清晨開始,樓下的大廳就傳來各種刺耳的聲音。不是練功的呼喝,也不是唱戲的吊嗓,而是一些純粹的、原始的音效。有人在用指甲刮擦瓦片,發出令人牙酸的“刺啦”聲。有人在用兩塊鐵片相互撞擊,單調而尖銳。還有人,在模仿一種葉塵從未聽過的鳥叫,那聲音淒厲得如同哀嚎,反復回蕩在樓裏,攪得人心神不寧。

這些聲音毫無美感,甚至可以說是噪音。它們挑戰着葉塵作爲一個音樂家最基本的聽覺審美。午飯是四姑送來的,一碗白飯,一碟鹹菜,放在門口就走,全程沒有一句話。葉塵沒什麼胃口,他感覺自己的神經一直被那些聲音折磨着,繃得緊緊的。

到了晚上,聲音停了。但死寂比噪音更可怕。葉塵躺在黑暗裏,白天那些刺耳的聲音卻在他腦子裏不斷回放,像魔咒一樣。他好幾次都想沖到牆角,抱起他的琵琶,彈奏一段熟悉的旋律來對抗這種侵蝕。但他都忍住了。他知道,這是考驗的一部分。

第二天,他聽到的是“戲”。

樓下終於開始了“唱戲”。但那根本不是葉塵所知的任何一種戲曲。沒有鑼鼓伴奏,只有一個蒼老的聲音,用一種古怪的、介於說唱和吟誦之間的調子,講述着一個故事。故事的內容模糊不清,但那腔調裏,充滿了悲愴、憤怒和不甘。

時而,會有幾個年輕的女聲加入進來,發出如同鳥鳴般的和聲。這些“鳥鳴”不再是單純的噪音,它們與那蒼老的聲音應和着,時而像是戰場上的號角,時而像是情人間的低語,時而又像是送葬隊伍的哀哭。

葉塵盤腿坐在地上,仔細分辨着那些聲音。他漸漸發現了一些門道。這個戲班子,似乎在用不同的“鳥鳴”,來代表不同的角色、場景和情緒。譬如,一種類似鷹唳的聲音,總是在故事講到將軍出征時出現;而一種如同杜鵑啼血的悲鳴,則伴隨着女主角的哭訴。

這是一種聞所未聞的表演方式。他們不是在“唱”戲,而是在用聲音“畫”戲。

葉塵聽得入了迷。他忘記了飢餓,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他的腦海裏,不再是音符和樂理,而是一幅幅由聲音構建起來的、活生生的畫面。他甚至開始不自覺地,在心裏爲這些聲音搭配指法和旋律。

他猛然驚醒,後背出了一層冷汗。他發現自己又落入了“匠氣”的窠臼,總想着去“解釋”和“運用”這些聲音,而不是純粹地去“感受”。

他立刻收斂心神,強迫自己放空大腦,只是作爲一個純粹的聽衆。

第三天,鳳三娘親自來了。

她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而入。葉塵正盤膝坐在地上,雙目緊閉,神情平靜。聽到動靜,他緩緩睜開眼。

“感覺如何?”鳳三娘問。

“像是死過一次。”葉塵如實回答。

鳳三娘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但轉瞬即逝。

“跟我來。”

她帶着葉塵來到樓下的大廳。百鳥社的其他人已經等在那裏,依舊是那副冷漠審視的表情。大廳中央,擺放着一張長案,上面鋪着黃布。

鳳三-娘示意葉塵將P.2555經卷的復制照片,在長案上展開。

葉塵小心翼翼地將那幅“天書”鋪開。

“你們看懂了?”葉塵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

“看不懂。”鳳三娘的回答,又給葉塵澆了一盆冷水,“這上面的東西,失傳太久了。”

“那……”

“但是,”鳳三娘話鋒一轉,她的手指,點在經卷上一個像是蝌蚪的符號上,“我們認識它。”

她偏了偏頭,對身後的四姑說:“四姑,‘河伯’。”

四姑點點頭,清了清嗓子。她張開嘴,發出了一串短促而清亮的喉音,那聲音在空氣中顫動着,真的像一群小蝌蚪在水裏遊動。

葉塵渾身巨震。這個聲音,他這幾天聽到過!

鳳三娘的手指又移到另一個狀如飛鷹的符號上:“老七,‘角徵’。”

一個年輕的男子上前一步,喉結滾動,發出一聲高亢銳利的鳴叫,充滿了金石之氣,宛如雄鷹在雲端盤旋。

“這……”葉塵徹底呆住了。

“我們百鳥社,不記譜,不立文字。”鳳三娘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時空,“我們的戲,都藏在嗓子裏,一代一代,口傳心授。每一個聲音,我們稱之爲一只‘鳥’。有的鳥司職征伐,有的鳥司職愛恨,有的鳥司職生死。三百六十只鳥,構成一部大戲。這門手藝,我們自己叫它‘百鳥朝鳳’。”

她看着葉塵,眼神裏多了一絲復雜的情感:“公輸家和我們鳳家,本是同源。千年前,宮廷樂師分爲兩派。一派主張將音律訴諸文字,流傳後世,他們是‘記譜派’。另一派則認爲,音律是活的,一旦寫下就死了,必須以口傳心授,才能保留其神韻,我們是‘聲傳派’。後來天下大亂,記譜派的祖師爺帶着一部分樂譜北上,隱於匠作,就是公輸家的祖先。而我們聲傳派,則一路南下,流落民間,成了唱‘鬼戲’的野班子。”

“這卷P.e.2555,”鳳三娘的手掌,輕輕撫過那些神秘的符號,“應該就是當年記譜派祖師爺的巔峰之作。他試圖用符號,爲我們聲傳派的每一只‘鳥’,都畫下一個‘形’。只可惜,還沒來得及留下解讀的‘密碼本’,就遭遇了戰亂。這些符號,對於後世的樂理大家來說是天書,但對於我們來說……”

她抬起頭,看着葉塵:“它們是我們的家譜。”

葉塵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在沸騰。困擾了所有人,連國家級專家都束手無策的千年之謎,其答案,竟然就活生生地存在於這個破敗的小樓裏,存在於這個被世人誤解爲“鬼戲班”的團體中。

這比任何電影情節都要離奇,都要震撼。

“那你們……願意幫忙嗎?”葉塵的聲音因爲激動而有些沙啞。

“公輸老頭在信上說,這東西,關系到民族的一口氣。我們唱了一輩子鬼戲,給死人聽,給神佛聽,也該爲活人,唱一回了。”鳳三娘的語氣平靜,但葉塵能聽出那平靜之下的波瀾。

她轉向自己的族人,朗聲道:“百鳥社聽令!”

“在!”十幾個人齊聲應答,聲勢驚人。

“開箱,起社!”鳳三娘一揮手,“我們要讓這沉睡了一千年的鳳,重新鳴叫!”

隨着她一聲令下,戲班衆人立刻行動起來。他們打開牆角的幾個大木箱,裏面裝的不是戲服,而是一件件形態古怪的樂器。有狀如枯骨的長笛,有用獸皮蒙着的陶鼓,還有一些葉塵完全叫不出名字的弦樂和打擊樂器。

整個百鳥社的氣場都變了。之前的陰鬱和敵意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莊嚴的、近乎神聖的儀式感。

“我們不能去敦煌。”鳳三娘對葉塵說,“我們的‘鳥’,離了這片水土,會變調。而且,這譜子不是用來‘破譯’的,是用來‘唱活’的。你們的電影,需要的是活生生的音樂,不是一堆研究報告。”

陳玄接到葉塵電話的時候,正在跟何平山吵架。

“我不管!”何平山脖子都紅了,“劇本裏,張議潮起兵,必須要有大場面!千軍萬馬,旌旗蔽日!你現在跟我說,根據黃教授的考證,他起兵的時候,總共就百十來號人,還都是些農民和手工業者,武器都是鐮刀和鋤頭?這拍出來還有氣勢嗎?觀衆要看的是史詩,不是村長帶人打群架!”

“史詩的內核是真實!不是浮誇!”陳玄毫不退讓,“你與其想着怎麼加特效,不如想想怎麼把那百十來號人,拍出千軍萬馬的氣勢來!”

就在這時,陳玄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葉塵。

“喂?”

電話那頭,葉塵激動地把百鳥社的事情說了一遍。陳玄一直安靜地聽着,臉上的表情從平靜,到驚訝,最後變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

“好……好!太好了!”陳玄掛了電話,狠狠一拍桌子,“何平山,你的史詩來了!”

“什麼史詩?”何平山還一臉不忿。

“P.2555,活了。”陳玄看着他,眼睛裏放着光,“而且,不是一份樂譜,是一整部失傳千年的……歌劇!”

他立刻對張姐下令:“張姐,馬上組織一個拍攝團隊,用最好的設備,去烏鎮!我們要把百鳥社‘唱活’P.2555的全過程,一個細節不落地全部錄下來!這不是資料,這是我們電影真正的靈魂!”

“還有,”陳玄又撥通了一個電話,是打給馬維國院長的,“馬院長,黃教授,趙教授……請你們立刻動身,跟我去一趟江南。有一場活了一千年的學術研討會,在等着你們。”

一周後,烏鎮那座廢棄的工人俱樂部,迎來了一批特殊的客人。

當黃宗羲、趙季平等幾位白發蒼蒼的專家,看到鳳三娘和她的百鳥社,將P.2555經卷上的符號,一個一個地用他們那古老而獨特的聲法“唱”出來時,所有人都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趙季平教授拿着錄音筆的手一直在抖,他喃喃自語:“神跡……這簡直是音樂史上的神跡……活的化石,這是活的化石啊!”

鳳三娘站在長案前,她沒有看那些專家,而是看着葉塵。

“譜子的第一部分,我們已經理順了。它不是一首曲子,是一部祭祀出征的組樂。名爲,《沙州行》。”

她頓了頓,拿起一支用枯竹制成的、形制古樸的笛子,遞給葉塵。

“這首開篇的引子,名爲‘孤鴻’,是寫給一位獨行者的。整部樂曲裏,只有它是用器樂演奏的。譜子上注着,需要‘五弦’。我想,它是在等你。”

葉塵接過那支竹笛,不,那不是笛子。他認出來了,這是一種極爲古老的樂器,名爲“尺八”,唐代曾盛行一時,後在中原失傳,卻在日本保留了下來。沒想到,在這裏,他看到了最原始的形態。

不,鳳三娘遞給他的不是尺八。

葉塵看着鳳三娘,鳳三娘也看着他。

“它不是尺八。”鳳三娘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它就是譜子上注的,那個‘鴻’字。你用你的琴,我用我的嗓,我們一起,把這只孤鴻,送回一千年前的沙州。”

葉塵抱起了他的五弦琵琶。在經歷了公輸木的修復和百鳥社的洗禮後,他第一次感覺,自己和懷裏的這把琴,真正地血脈相連了。

他撥動琴弦,鳳三娘的吟唱聲隨之而起。

一瞬間,整個江南水鄉的潮潤空氣,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的耳邊,只剩下那蒼涼悠遠的琴聲,與那如同穿越了千年時光的吟哦。

他們聽到的,是一只孤獨的鴻雁,飛越千山萬水,帶着古都的記憶,落在了茫茫的戈壁之上。

何平山導演,這個拍了一輩子大場面的“暴君”,此刻正蹲在角落裏,看着監視器裏的畫面,眼眶通紅。

他知道,他要的時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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