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的馬車在京城街道上疾馳，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急促的轆轆聲響，一如她此刻焦灼的心跳。她緊緊攥着懷中那幾頁王俊親手所書的奏報，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車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往日熟悉的繁華景象，此刻在她眼中卻蒙上了一層灰暗的陰影。
她沒有回富察府，而是直接驅車前往紫禁城西華門。作爲備受寵愛的富察家格格，她自有遞牌子求見皇上的門路，雖然極其困難，但此刻也顧不得了。
遞牌，等候，通傳……每一刻都漫長得如同煎熬。納蘭站在宮門外，秋日的風吹拂着她的衣擺，帶來絲絲涼意，卻吹不散她心頭的燥熱。她腦海中不斷回響着王俊那凝重至極的眼神，以及那句“關乎萬千性命，甚至京城存亡”。她相信他，毫無保留地相信。
終於，一名小太監小跑着出來，尖着嗓子道：“富察格格，皇上在養心殿偏殿召見。”
納蘭精神一振，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鬢發和衣襟，深吸一口氣，跟着太監步入那重重宮闕。
養心殿偏殿內，康熙皇帝正坐在炕幾前，眉頭緊鎖，面前攤開着幾份奏折，顯然正是關於疫情和太醫院內部紛爭的。周院判等人赫然垂手侍立在下方，臉色不善。
“臣女富察納蘭，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納蘭依禮下拜，聲音清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平身。”康熙抬了抬手，目光落在她身上，帶着審視，“納蘭，你急匆匆求見，所爲何事？可是爲了你夫君王俊之事？”
周院判等人聞言，嘴角皆露出一絲譏誚，顯然認爲納蘭是來替王俊求情脫罪的。
納蘭站起身，並未看周院判等人，而是直接面向康熙，雙手將王俊的奏報高高舉起：“回皇上，臣女並非爲夫君辯解，而是夫君有十萬火急的疫情軍情，命臣女務必即刻面呈皇上！”
“疫情軍情？”康熙眉頭一挑，“呈上來。”
太監連忙將奏報接過，恭敬地放在康熙面前的炕幾上。
康熙展開奏報，目光快速掃過。起初，他的神色尚算平靜，但隨着閱讀的深入，他的眉頭越皺越緊，臉色也漸漸變得凝重起來。王俊在奏報中，明確提出了對“腺鼠疫”的懷疑，詳細描述了其通過鼠蚤叮咬傳播的途徑、遠高於此前預估的傳染性與致死率，並緊急建議立刻將防疫重點轉向全城範圍的滅鼠、滅蚤、嚴格火化屍體，以及調整用藥方案。
奏報中的推斷和描述，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堪稱駭人聽聞，甚至有些匪夷所思。
周院判在一旁察言觀色，見康熙神色變化，以爲皇帝是對王俊的“胡言亂語”動了怒，趁機上前一步，躬身道：“皇上，王俊此人，一貫危言聳聽，標新立異！此前防疫舉措已然釀成大錯，致同僚染病，如今又拋出此等荒謬之言，動搖民心，其心可誅！臣懇請皇上立刻下旨，將其革職查辦，以正視聽！”
另外幾位太醫也紛紛附和。
“皇上，鼠蚤傳病之說，聞所未聞，實乃無稽之談！”
“如此妖言惑衆，必將引起全城恐慌，後果不堪設想！”
納蘭聽着這些攻訐，心急如焚，卻強自鎮定。她知道自己此刻絕不能慌亂，必須替王俊，也是替這滿城百姓，爭得一線生機。
她再次屈膝跪下，聲音清晰而堅定，朗聲道：“皇上！臣女一介女流，不懂醫術國政。但臣女知道，夫君王俊自入太醫院以來，救治富察馬爾泰腿傷在前，緩解皇上頭風在後，於城西隔離營更是親冒矢石，日夜操勞，從未有一日懈怠！他所做一切，絕非爲了個人名利，而是真心想要救治病患，遏制疫情！”
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康熙：“皇上聖明！夫君所言是否荒謬，是否危言聳聽，臣女不敢妄斷。但茲事體大，關乎京城百萬生靈！哪怕夫君所言只有一成可能爲真，朝廷若置之不理，一旦釀成巨禍，屆時悔之晚矣！懇請皇上念在夫君往日微功，念在無數百姓性命，給他一個機會，依照此奏報之法，立刻試行！若此法無效，或夫君判斷有誤，臣女願與夫君一同領罪！”
她的話語擲地有聲，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一個深閨女子，在金殿之上，在皇帝和衆多太醫面前，爲自己的丈夫，也爲一個不確定的可能，發出了如此鏗鏘的辯護和懇求。
殿內一時寂靜。周院判等人沒想到納蘭會如此剛烈，一時語塞。
康熙深邃的目光落在納蘭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上，又緩緩移到手中那份字跡潦草卻內容驚心的奏報上。他想起王俊之前治療頭風時那些巧妙而有效的思路和器具，想起此人確實與尋常太醫不同。
良久，康熙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傳朕旨意。”
所有人屏息凝神。
“太醫院醫士王俊，所奏疫情變異之事，雖前所未聞，然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着即擢升王俊爲太醫院院判，全權負責此次時疫防控一切事宜，京城九門兵馬司、順天府衙及各部院，均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誤！其所請滅鼠、滅蚤、焚化屍身、調整藥方等諸項舉措，準其即刻推行！”
這道旨意，如同一聲驚雷，炸響在養心殿偏殿！
周院判等人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幾乎站立不穩。他們萬萬沒想到，皇上不僅沒有治王俊的罪，反而賦予了他更大的權力！
納蘭緊繃的心弦驟然一鬆，幾乎要癱軟在地，強忍着才沒有失態，連忙叩首：“臣女代夫君，謝皇上隆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當她拿着這道沉甸甸的聖旨，再次沖出紫禁城，趕回城西隔離營時，夕陽正將天邊染成一片淒豔的橘紅色。
王俊正指揮着人手焚燒染疫的衣物，煙塵彌漫中，他的身影顯得有些模糊。納蘭快步跑到他面前，將聖旨塞進他手裏，因爲跑得太急，氣息不勻，臉上卻帶着如釋重負的、燦爛的笑容。
“夫君！皇上準了！全都準了！還升了你做院判！”
王俊愕然接過聖旨，飛快地看了一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抬頭看向納蘭，看着她鼻尖上細密的汗珠和亮得驚人的眼眸，瞬間明白，這道逆轉局面的聖旨背後，她付出了怎樣的努力和勇氣。
在周圍醫徒、兵士們敬畏而又充滿希望的目光注視下，王俊心中百感交集。他上前一步，在彌漫着煙塵與藥味的空氣中，輕輕握住了納蘭的手。
他的手因連日勞累和緊張而有些冰冷，她的手卻溫熱而堅定。
“辛苦了。”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這三個字。
納蘭搖了搖頭，笑容依舊明媚，反手緊緊回握住他：“我們一起。”
沒有再多言，王俊轉身，舉起手中的聖旨，面對衆人，聲音沙啞卻帶着前所未有的力量：“皇上有旨！防疫諸事，由我全權統領！即刻起，按新策執行——全城滅鼠滅蚤，嚴格焚化屍身，調整藥方！違令者，以抗旨論處！”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火種，在這片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土地上，艱難而頑強地重新點燃。而王俊知道，他與身邊這個清朝貴女之間的牽絆，經此一役，已深入骨髓，再也無法分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