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家人”這兩個字,衛央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等她回頭,就見那麼老大個人不知道去哪了,連他帶來的水桶都不見了。
伯府沒有門房,平素大門管家管白天,馬夫管晚上。
管家老胳膊老腿的,不想帶着衛家人去側門,就把人放進了前院。
衛央跑過來,隔着老遠就看到了她爹衛田和十五歲的弟弟衛牛。
看到胖了不少的衛央,父子倆相視一眼,眼睛冒光。
“姐,我和爹來看你了!”
衛央腳步一頓,這還是他這個弟弟第一次叫她姐呢。
以前他總是衛羊衛羊的叫,明知道她不喜歡這個名字,根本不管她的感受。
平素府裏靜悄悄,走幾百步看不到一個人影的,這會兒人倒是齊了。
衛央腳底似生出了根,她不想過去。
戚蟄慢騰騰挑着一擔水從後院走過來,水桶放下的時候發出一陣極大的聲響。
田家父子嚇了一跳,衛田指着鼻子罵:“你個下人,做事這麼不用心的,小心我叫我女婿把你開了!”
戚蟄疊着雙臂,好整以暇地看着瘦幹的小老頭。
衛田長得很矮,和戚蟄對峙,畫面有些好笑。
衛央真怕自己爹跳起來打戚蟄的膝蓋。
“爹,你消停些吧……”衛央出言制止。
“你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還幫着野漢子教訓上你爹了!”
衛田擼起袖子就要上前教訓女兒。
可走了兩步,不知何處來了一股力,膝蓋一彎,摔了個狗啃泥。
五體投地,活像個癩蛤蟆。
衛央偏過頭,不忍直視。
素雲和巧雲、玉杏圍在費媽媽兩邊,捂着嘴譏笑。
費媽媽臉上的橫肉寫滿了兩個字:活該!
這時,正院的門打開,趙世雍走了出來。
他身穿月白常服,簪着白玉冠,步履從容,遠看如謫仙。
“二位是?”
衛牛是個長了腦子的,他一眼便瞧出這個男人不一般,把衛田扶起來後,直接跪下。
“姐夫,我們是姐姐的親人,家中去年糧食收成不好,眼下過得艱難,求姐夫施以援手!”
秋收是十月的事,眼下已經四月下旬了,新莊稼都開始種了,若是艱難,怎麼會捱到現在?
衛田倒是沒跪下,他是長輩,自是要端着。
“我說女婿,上個月你們成親卻沒有回門,這放在御京,可是要被嘲笑的。”
這話威脅的意味很重,連衛央都聽出來了。
“爹,我來的時候你們都沒給我嫁妝,現在怎麼好意思要伯府的錢!”
衛牛接話:“姐姐,就是我們知道伯府瞧不上咱鄉下人的東西,才沒有給你嫁妝。伯府是陛下身邊的大紅人,本就不缺錢。
再說現在有了你旺夫的名頭,以後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你們但凡漏漏指縫,就夠咱家一家人活的了!”
這話一出,趙世雍臉色直接沉了下去。
他站在陰影裏,居高臨下看着衛家父子二人。
不過衛家父子還是眼拙,沒一個人瞧出來。
衛央額頭上隱形的觸角已經感知到了危險,她臉頰燒得通紅,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關鍵時候,腦子快想啊!
莫名的,她竟然用餘光偷看戚蟄。
可是這人要價太高了,相比於丟臉,她更在意賠銀子。
這時趙世雍低低笑了聲,從袖中摸出一錠十兩的銀子,隨手扔在地上。
“拿着,走吧。”
衛田眼睛一亮,慌忙彎腰去撿。
衛牛卻沒動,他眼尖,一下子看到了衛央手上的金鐲子。
“姐,過幾日娘過生辰,你不表示表示麼?我瞧着你手腕上的金鐲子就挺好的,娘生你養你不容易,你不能狼心狗肺啊。”
“……”衛央求助地看向趙世雍。
這麼多年,她從沒有學會拒絕衛家人,可能是被打怕罵怕了,看到他們就膝蓋軟。
她知道這不對,可又不是立馬能改過來的。
現在就趙世雍說話好用了。
“夫君,我……”
趙世雍睨了她一眼,道:“這鐲子是當年陛下的御賜之物,二位怕是擔不起。”
聽到皇帝的名諱,二人有些腿軟。
但衛牛不死心,咬着牙道:“那銀鐲子總能給吧?”
“可以。”趙世雍問也不問,就替衛央做了決定。
衛央委屈極了,她就有這麼一件屬於自己的首飾,他們憑什麼說要就要?
趙世雍憑什麼說給就給?
“夫人,痛快些給了吧,天要黑了,難不成你要留你家人用膳?”
衛央緊緊攥着手腕,哀求地看着趙世雍,“鐲子是我的……”
“家人也是你的。”
扔下這句話,趙世雍甩了袖子回了正院。
衛央只覺得渾身血液都涼了。
她從前也經常無助,但從來沒有一次這般讓她痛恨。
她的父兄,她的夫君,本應是她最親近之人,卻給了她難以直面的難堪。
還是當着下人的面。
沒有人在乎她……
周圍一圈人的目光很復雜,有貪婪的,有冷漠的,還有看戲的。
她閉了閉眼,顫抖着手,慢慢地將帶着體溫的銀鐲子從腕上褪了下來。
衛牛一把奪過,喜滋滋地揣進懷裏。
然後拉着還在掂量銀子的衛田,心滿意足地走了。
大門“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卻關不住院內幾乎令人窒息的寂靜和無數道無形的視線。
“看夠了吧!”衛央第一次情緒失控。
雙手握拳,全身顫抖。
下人們作鳥獸散。
這時正院的門又打開了。
“衛央,過來。”趙世雍喊了聲。
衛央沒動。
她再次動了離開伯府的心。
可寧媽媽的話不停在她耳邊轉,如果得了休書,她這輩子才是真的毀了。
最後她小步挪到了趙世雍面前。
“瞧見了嗎?這就是你的窮根。你既已嫁入高門,就當徹底斬斷。
下次他們再來,你自行打發,莫要再讓他們髒了我伯府的門楣。”
他頓了頓,上下打量她一眼。
“遇事只會露怯,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拿不出手,只會盯着個破鐲子……
真是小家子氣,半點上不得台面,如何比得上蘭兒半分。
當年蘭兒不僅會紅袖添香,還會給我的仕途出謀劃策,而你,什麼都不是。”
衛央一個人站在原地許久。
仿佛被剝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裏,連最後一點遮羞布都被扯掉了。
此刻,才是真的連臉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