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和王胖子沒待太久就離開了,醫療室需要絕對的安靜,而我的身體也確實需要休息。他們倆一走,整個房間瞬間就空曠了下來,只剩下儀器規律的“滴滴”聲,像是在爲我這苟延殘喘的生命倒數計時。
我躺在床上,感覺自己像一灘爛泥,全身上下沒一個地方是聽自個兒使喚的。眼皮重得跟掛了兩個秤砣似的,稍微動一下,渾身的骨頭縫兒裏都往外冒着酸疼,像是被幾十個壯漢拿棍子結結實實地揍了一宿。尤其是左臂,那感覺就更操蛋了,它已經不能算是疼了,那是一種更深層次的、讓人心裏發毛的異樣感。它就像一條不屬於我的寄生蟲,盤踞在我的身體裏,偶爾動彈一下,就能讓我清晰地感覺到,有兩種完全不搭界的力量正在我的皮肉筋骨裏掐架,一種陰冷、霸道,另一種混亂、狂暴。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時候,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我的床邊。我費勁地睜開眼,看見了林晚。
她穿着一身幹淨的白大褂,但跟“縛仙司”那幫子恨不得把人當標本看的“科學家”不一樣,林晚的眼神很幹淨,很專注,像個手藝精湛的工匠,而不是一個冷冰冰的研究員。她手裏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放着瓶瓶罐罐和一卷嶄新的紗布。
“醒了?感覺怎麼樣?”她輕聲問道,一邊說,一邊熟練地開始拆我左臂上纏着的舊紗布。
“死不了,也活不好。”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結果牽動了臉上的傷口,疼得我直咧嘴,“就這麼個半死不活的狀態。”
紗布被一層層地解開,那條該死的胳膊也重新暴露在空氣裏。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胃裏頓時一陣翻江倒海。整條左臂的皮膚,已經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類似黑曜石的色澤,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的黑色符文。這些符文像是某種古老的文字,又像是某種生物的神經脈絡,它們從我的肩膀一直蔓延到指尖,偶爾會閃過一絲不詳的暗紅色光芒,仿佛有什麼東西正潛藏在皮膚底下,隨時準備破體而出。
林晚的表情倒是沒什麼變化,她好像早就見怪不怪了。她擰開一個青瓷小罐,用棉籤蘸了些裏面碧綠色的藥膏,小心翼翼地塗抹在我那條“麒麟臂”上。
藥膏一接觸到皮膚,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涼感瞬間就滲透了進去,像是在滾燙的烙鐵上澆了一瓢冰水。那種感覺舒服極了,連帶着手臂裏那兩股力量的沖突都緩和了不少。我能感覺到,那股狂暴、混亂的力量,也就是那個“溶骨症”模因,像是被這藥膏克制住了,躁動不安的勁頭一下子就蔫了下去。
“你這藥膏,什麼做的?還挺管用。”我忍不住問道。
“獨家秘方,概不外傳。”林晚頭也不抬,專心致志地塗着藥,“你就當是咱們‘歸墟’特產的‘神仙水’吧。專門用來壓制你們這些‘異常載體’體內失控的力量。不過也只能是壓制,治標不治本。”
她一邊塗藥,一邊用一種稀鬆平常的語氣說道:“你這次,算是徹底出名了。現在整個‘歸墟’,上到各個小隊的隊長,下到剛來的新兵蛋子,沒人不知道‘尖刀’小隊出了個叫墟淵的狠人,一個人把一個Keter級的異常給‘吞’了。”
“這算什麼好名聲。”我自嘲地笑了笑,聲音裏滿是苦澀,“說得好聽點是‘吞’了,說得難聽點,就是引狼入室,在自個兒身體裏養了個祖宗。我現在就是個人形炸彈,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個兒,連帶着身邊的人一塊兒給崩了。”
“當然是好名聲。”林晚停下手裏的動作,第一次抬起頭,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很亮,像是能看透人心,“在我們這兒,‘狠’就是最高的褒獎。因爲不夠狠的,都死了。你別覺得我說話難聽,這是事實。我們每天都在跟那些不講道理、不講邏輯的‘東西’打交道,你不比它們更狠,更不講道理,那死的一定是你。”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你這次幹的事,不光是救了你們小隊,更是給所有人趟出了一條新路。一條以前誰都不敢想,甚至連想都覺得是瘋了的路。”
“新路?”我聽得有點懵,這他媽也能叫新路?這不就是一條通往自爆的單行道嗎?
“對,新路。”她把藥膏塗抹均勻,開始用新的紗布重新包裹我的手臂,動作輕柔而又麻利。她坐回旁邊的椅子上,順手拿起了那本一直放在床頭櫃上的線裝書,手指輕輕摩挲着泛黃的封面。
“以前我們對付這種高烈度的‘概念性’異常,說白了,就是那些能直接修改現實規則,甚至能傳染思想的鬼東西,辦法就那麼幾個。”她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講述一段跟自己毫不相幹的歷史,“要麼,就是用人命去填,用我們這些‘鎮壓者’的命,去跟它硬碰硬地對沖。這種對沖,我們內部叫‘概念性湮滅’,說白了就是同歸於盡。就像檔案裏記錄的‘老炮’前輩那樣,他用自己的‘概念’,把自己和那個異常一起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掉了,連個名字都沒留下,只有個代號。這是最慘烈,也是最無奈的辦法。”
“要麼,就是用更強大、更詭異的‘異常物’去收容,也就是所謂的‘以毒攻毒’。但那同樣伴隨着巨大的風險和不可預知的後果。誰也不知道,你放出去收容鬼的那個‘東西’,會不會比原來的鬼更可怕,更難控制。很多時候,我們解決了A問題,卻制造出了一個更要命的B問題。”
“從來沒有人,能像你這樣。”她把目光從書上移開,重新落在我身上,“用自己的身體,用自己的意志,去構建一個‘收容所’。你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到,你幹了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你向所有人,尤其是總部‘縛仙司’那幫只相信數據和儀器的瘋子證明了一件事——人的精神,在某種程度上,真的可以超越‘規則’。”
人的精神……嗎?
我聽着她的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她把我拔得太高了,高到我自己都覺得心虛。
只有我自己心裏最清楚,我能活下來,根本不是什麼狗屁的精神超越了規則。如果不是在我快要被那玩意兒撐爆的最後關頭,我手背上那個“墟淵”印記,那個從我加入“歸墟”開始就一直沉寂着的、更古老、更霸道的“獄卒”突然出手,把我身體裏的“溶骨症”模因當成入侵者給強行鎮壓了,我恐怕早就變成一灘冒着黑氣的爛肉了。
我壓根就不是什麼英雄,更不是什麼開辟新路的先驅。我只是提供了一個戰場,一個籠子。真正打贏這場仗的,是兩個“怪物”中的一個。而我,這個所謂的“載體”,從頭到尾,都只是個被動承受的、隨時可能被撕碎的倒黴蛋。
下午的時候,醫療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來人走路沒有聲音,但隨着他的進入,整個房間的溫度都好像憑空降了好幾度,連空氣都變得凝重起來。我不用看都知道是誰來了。
閻王。
他還是那副萬年不變的冰塊臉,穿着一身筆挺的黑色教官服,肩章在燈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他那張臉上永遠不會有任何多餘的表情,眼神更是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你看多久都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他沒有像周正他們那樣噓寒問暖,那些客套話從他嘴裏說出來,估計他自己都會覺得別扭。他只是拉過林晚剛才坐過的那張椅子,在我床邊坐下,然後從上衣內側的口袋裏,拿出了一份用牛皮紙袋裝着的文件,“啪”的一聲,扔在了我的床頭櫃上。
“看看。”
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又冷又硬,像是兩塊石頭在摩擦。
我撐起上半身,靠在床頭,拿過那份文件。入手很沉,不只是物理上的重量。我抽出裏面的東西,封面上是幾個醒目的黑體字,打印得一絲不苟:《關於雲川市A-CN-003-Beta型模因爆發事件的初步調查與處置報告》。
我的手指有些發顫,深吸了一口氣,翻開了報告的第一頁。
裏面用的全都是最冷靜、最客觀、最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官方語言,一板一眼地記錄了這次事件的全過程。從雲川市第一醫院上報第一例症狀詭異的“溶骨症”患者開始,到我們“尖刀”小隊奉命介入調查,再到我們鎖定模因源頭,與那個該死的“模因聚合體”正面遭遇,然後……
然後是隊員馬振華,代號“路遙”,在執行任務過程中,“因公殉職”。
最後,是我,“戰鬥員墟淵,在關鍵時刻,主動執行‘最終收容協議’,以自身爲容器,成功收容A-CN-003-Beta核心模因聚合體,解除了雲川市面臨的全面失控危機”。
報告寫得很簡潔,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尺子量過一樣精準,但每一個字背後,都是我們親身經歷的、血淋淋的現實。我仿佛能透過這些冰冷的文字,再次看到那個陰暗潮溼的地下停車場,聞到空氣中那股甜膩的血腥味,聽到小馬在我耳邊最後的那聲喘息。
我翻到“傷亡情況”那一欄,上面用加粗的字體寫着:我部犧牲一人(馬振華),重傷一人(即我,陳野/墟淵)。平民死亡人數,初步統計爲173人。
一百七十三個。
這個數字像一塊巨石,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口上,悶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知道有傷亡,但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一百七十多條活生生的人命,他們可能前一秒還在跟家人吃飯,跟朋友聊天,規劃着自己的未來,下一秒,就因爲一個莫名其妙的圖案,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概念”,就變成了一灘融化的骨血。
“這只是被直接感染致死的。”閻王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那毫無波動的聲音再次響起,像是在陳述一個天氣預報,“後續因爲恐慌,引發的踩踏、高空墜落、交通事故、以及因過度驚嚇導致心髒病突發等次生災害,造成的死亡人數,超過三百。還有上千人,因爲近距離目睹了異常現象,或者只是看到了那個被污染的圖案,雖然沒有被完全感染,但也留下了嚴重的精神創傷,需要‘鎮詭司’的人介入,進行長期的心理幹預和記憶修正。這還只是雲川市,被波及到周邊的,還沒統計完。”
我握着報告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紙張的邊緣被我捏得變了形。
這就是我們的戰爭。沒有炮火連天,沒有飛機大炮,甚至絕大多數時候,連個像樣的敵人影子都看不到。我們的戰場,就在普通人的城市裏,在他們日常生活的縫隙裏。我們的每一次“戰鬥”,都伴隨着這種無聲的、巨大的犧牲。而最可悲的是,那些我們用生命去保護的人,他們對此一無所知,甚至不能讓他們知道。
“報告的最後一頁,是給馬振華的。”閻王指了指文件,示意我繼續往下看。
我深呼吸,壓下心頭的翻涌,翻到了最後一頁。
那是一份陣亡通知書的草稿,或者說,是一份準備寄給他家人的“訃告”。
【馬振華同志,男,十九歲,秦陸地質勘探研究院外勤職員。於XXXX年X月X日,在雲川市執行‘地質災害緊急救援’任務期間,爲保護人民群衆生命財產安全,在勘探一處地質結構不穩定的廢棄人防工程時,遭遇突發性山體滑坡,不幸犧牲。】
【經上級研究決定,根據相關條例,追授馬振華同志戰時二等功,追認爲革命烈士。】
地質勘探局……地質災害……山體滑坡……
我看着這一個個陌生的、被精心編造出來的詞語,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悲涼感涌上心頭。一個在對抗超自然恐怖時犧牲的戰士,一個爲了保護整座城市不被“概念病毒”吞噬而死的英雄,到頭來,他的死因,只能被僞裝成一場平平無奇的工傷事故。
多麼蒼白,多麼可笑的謊言。
可我們又能怎麼樣呢?我們只能用這樣一個個謊言,去掩蓋那個血淋淋的、足以讓整個社會秩序瞬間崩潰的真相。我們是行走在陰影中的人,我們的榮譽,我們的犧牲,注定不能被宣揚,不能被銘記。
“這份報告,需要你籤字確認。”閻王看着我,語氣不容置疑,“你是事件現場的最高級別‘感知者’,也是唯一的幸存戰鬥員。你的證詞,是爲整起事件定性的關鍵。”
我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筆。筆杆很涼,握在手裏,卻感覺有千斤重。我翻回到需要籤名的地方,在那一欄裏,一筆一劃地,寫下了我的名字。
陳野。
然後,在名字的旁邊,我又寫下了我的代號。
墟淵。
兩個名字,仿佛代表着我的兩種人生。一個屬於過去那個在陽光下的普通人,一個屬於現在這個在陰影裏掙扎的怪物。
籤完字,我把報告重新裝回牛皮紙袋,遞還給閻王。然後,我抬起頭,迎着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認真地說道:“教官,我想跟隊長一起,去小馬家一趟。”
空氣仿佛凝固了。
閻王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裏,終於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像是一顆石子投入了深潭。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他問,聲音比剛才更冷了幾分,“你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允許你離開基地的醫療室。而且,關於烈士的善後事宜,我們有專門的部門負責處理,輪不到你插手。”
“我知道。”我堅持着,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教官,小馬的死,有我的責任。如果不是我最後關頭把那個東西的‘火力’全都吸引到了我身上,他可能不會……不會暴露在最危險的位置。而且……他是在我面前沒的。這份陣亡報告,這份用謊言堆砌起來的‘榮譽’,我想親手交給他父母。”
這不僅僅是所謂的責任感。更像是我內心深處的一種執念,一種必須要去完成的儀式。
我需要一個答案。
我想去看看,我們這些在陰影裏,用命去拼,去守護的那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我想去看看,一個英雄的家,一個失去了兒子的家,應該是什麼樣子的。我想親眼確認,我們的犧牲,到底值不值得。
閻王就那麼盯着我,一言不發。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醫療室裏安靜得可怕,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心髒“怦怦”的跳動聲。他的目光像兩把鋒利的手術刀,似乎想把我從裏到外剖開,看看我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以爲他要發火,要罵我不知天高地厚,甚至直接駁回我的請求。
但最後,他卻只是幾不可聞地、從鼻子裏“嗯”了一聲,然後點了點頭。
“可以。”
這個詞從他嘴裏吐出來,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心上卻重如泰山。
他站起身,將那份我剛籤過字的文件收回口袋裏,轉身準備離開。
“我給你三天時間。”他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門口的光,讓整個病房都暗了下來,“三天後,不管你那邊的事情辦完沒有,都必須給我滾回來。回來以後,直接去‘縛仙司’報到,接受那幫瘋子最全面的身體和精神評估。這是命令,不是商量。”
“是!教官!”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胸口一陣氣血翻涌,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另外,”閻王走到門口,手已經搭在了門把上,他卻又停下了腳步,沒有回頭,只是背對着我說道,“關於你主動收容A-CN-003-Beta的行爲,指揮部的處理意見已經下來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記大功一次。”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獎勵……你自己想吧,只要‘歸墟’的庫存裏有,只要不違反最高原則,任何條件,都可以滿足你。”
說完,他便推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腳步聲迅速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獎勵?
我愣愣地坐在床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低下頭,看着自己那條被白色紗布層層包裹,如同木乃伊般的左臂。
然後,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想要的獎勵?
我想要的,你給不了啊。
我想要小馬活過來。我想要他像以前一樣,勾着我的脖子,滿嘴跑火車地吹牛逼,說等這次任務結束,要帶我們去吃全雲川最好吃的火鍋。
我想要這個。
你能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