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淮的喪禮,是大周朝少有的隆重。
自將軍府朱紅大門向外延伸,整條長街都被素白籠罩。屋檐下掛着的白燈籠連成蜿蜒的星河,風一吹便輕輕搖晃,紙穗簌簌作響,像是在低聲嗚咽;街旁的老樹上系滿了白綾,連石板路縫隙裏都落着紙錢的碎屑,踩上去沙沙作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
天還未亮,百姓們就自發地站在街兩側,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婦人,還有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人人臉上都帶着悲戚,手裏攥着素色的布條,靜候送葬隊伍出發。
禮部與工部的官員們早已在府外候着,他們身着簇新的素服,腰間系着白腰帶,往來奔走調度,額頭上滲着細密的汗珠。
欽天監的官員捧着羅盤,反復核對吉時,嘴裏念念有詞;工部的工匠們則仔細檢查着靈柩的抬架,確保每一根木梁都穩固——這口楠木靈柩,是豐元帝特批的,棺槨外層雕刻着猛虎與祥雲,寓意着景淮一生征戰如虎、護國安邦,可再精致的雕工,也掩不住那沉甸甸的死寂。
主持喪禮的,是已致仕的老太傅。他曾與景淮同朝爲官二十年,兩人既是同僚,亦是摯友。此刻他拄着鑲玉拐杖,鬢發皆白,連胡須都沾着霜色,原本挺直的背脊因悲傷而微微佝僂。
他站在靈堂前,眼神落在景淮的靈位上,久久未動,渾濁的眼底漸漸泛起水光,抬手擦拭時,袖口的素白布料都被浸溼了。
景牧就站在靈堂一側,一身斬衰孝服,麻布的粗糙質感磨得他皮膚發疼,卻遠不及心口的痛楚。他尚不經人事,這場突如其來的喪禮,讓他像個被抽走了魂魄的提線木偶,全程都跟着指引機械地動作。
清晨的奠禮開始時,老太傅手持祭文,聲音沙啞地念着。祭文裏寫滿了景淮的功績:少年從軍,平定南疆叛亂;中年領兵,擊退北境匈奴;駐守邊關,護得大周數十年安穩……
每念一句,景牧的眼淚就多一分。
他看着前來祭拜的官員們依次上香,看着父親的舊部紅着眼眶行禮,看着忠叔忙前忙後地招呼,卻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連悲傷都來得遲鈍。
輪到他上香時,他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泛白,香灰落在手背上,燙得他一哆嗦,才勉強回神。
他對着靈位深深鞠躬,腦海裏閃過的全是父親的模樣:小時候教他騎馬,他摔下來時,父親沒有扶他,只是站在不遠處說“景家的孩子,不能怕疼”;長大後陪他讀書,他讀錯了句子,父親會耐心地講解,指尖劃過書頁的動作格外輕柔;上次他隨父出征,大勝歸來時,父親拍着他的肩膀說“知危,好樣的”……
那些畫面明明就在眼前,卻再也觸不到了。
臨近正午時分,欽天監高聲喊道:“吉時到,宣讀聖上祭文!”一名內侍捧着明黃色的卷軸,緩步走到靈堂中央,展開卷軸,用清亮的聲音念起豐元帝的祭文。祭文裏滿是贊譽,稱景淮爲“大周柱石”“忠勇之臣”,可景牧聽着,心裏卻五味雜陳——這份遲來的榮寵,父親再也看不到了。
祭文宣讀完畢,便是起靈。八名身強力壯的士兵走到靈柩旁,小心翼翼地將抬架穿過棺底的鐵環,然後齊聲大喝一聲,緩緩將靈柩抬起。
靈柩上覆蓋着明黃色的緞面,那是“國葬”的規格,緞面上用金線繡着五爪龍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卻刺得景牧眼睛生疼,他伸手扶住靈柩旁的白布,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像是握住了父親最後的溫度。
送葬隊伍緩緩出發,打頭的是禮部的官員,舉着寫有“忠勇”“護國”的旌旗,旌旗在風中展開,獵獵作響;緊隨其後的是景家軍的士兵,他們身着鎧甲,手持長槍,步伐整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卻透着一股壓抑的悲傷;再往後,是景淮的靈柩,由八名士兵抬着,穩穩地向前挪動;景牧跟在靈柩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一步都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沿途的百姓們紛紛跪下,有人從懷裏掏出紙錢,撒向空中,白色的紙錢在風裏打着旋,像漫天飛舞的雪花;有人忍不住哭出聲來,嘴裏念叨着“景將軍走好”“多謝景將軍護我們平安”;還有些孩童不懂事,扯着母親的衣角問“爲什麼大家都在哭”,母親卻只是紅着眼眶,把孩子摟得更緊。
隊伍走了近一個時辰,才抵達城郊的墓陵。墓陵依山而建,蒼鬆翠柏鬱鬱蔥蔥,景淮的墓穴就在一片開闊的坡地上,正對着大周的方向——那是他守護了一輩子的土地。
欽天監再次核對吉時,然後高聲喊道:“下葬!”
士兵們緩緩將靈柩放入早已挖好的墓穴中,墓穴裏鋪着厚厚的絲綢,周圍還放着景淮生前常用的兵器和鎧甲。
當第一抔黃土被撒在棺槨上時,發出“沙沙”的聲響,景牧再也忍不住了,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雙手抱住墓碑,失聲痛哭起來。
那哭聲不再是之前的壓抑隱忍,而是帶着撕心裂肺的絕望,像是要把這些天所有的委屈、痛苦、恐懼都哭出來。
他一遍遍地喊着“父親”,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眼淚混着泥土,糊了滿臉。
他忽然意識到,這世上最堅實的靠山,那個永遠會在他身後爲他遮風擋雨的人,真的不在了。
從前他可以躲在父親的羽翼下,做那個不用擔驚受怕、意氣風發的景家小少爺,可如今,羽翼未豐的自己,只能咬牙獨自面對朝堂的暗流洶涌、景家軍的前途命運,還有那些藏在暗處、虎視眈眈的算計。
周圍送葬的百姓們被這哭聲感染,也紛紛低下頭抹淚,連原本肅穆的官員們,眼眶也紅了幾分。
人群的角落裏,蘇丞煜裹着一件素色的披風,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他終究還是沒能忍住,趁侯府管家不注意,翻過後牆跑了出來。他混在人群中,不敢靠近,只能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遠遠地望着景牧。
他看着那個曾經在馬場上揮鞭疾馳、笑聲爽朗的白發少年,如今卻彎着背脊,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般,死死地抱着墓碑痛哭,心裏也跟着揪緊,眼淚無聲地落下,砸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溼痕。
他想上前拍拍景牧的肩膀,想告訴他“不要怕”,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永寧侯的警告還在耳邊,侯府與景家如今的處境,容不得他任性。他只能在心裏默默念着:希望大哥哥一切順利。
夕陽西下時,葬禮才算徹底結束。
送葬的人漸漸散去,長街上只留下滿地的紙錢灰燼,被風吹得四處飄散,最後落在路邊的草叢裏,無聲無息。
景家本就人丁單薄,如今景淮離世,偌大的將軍府,便只剩景牧一個主子。
回程的路上,景牧騎在馬上,耳邊時不時傳來百姓們的低聲議論。
“聽說景家軍沒了主帥,朝廷要把他們拆分到各個軍營去呢……”
“可不是嘛,今早我還聽戶部的人說,已有大臣上書,要收回景家手裏的兵權了。”
“唉,景將軍一生忠勇,怎麼就落得這麼個下場?連個能繼承家業的人都沒有……”
這些風言風語像針一樣,一根一根扎在景牧心上,讓他胸口發悶。
他攥緊了繮繩,抬頭望向遠方——夕陽正緩緩沉入地平線,將天空染成一片血紅,像極了父親戰場上染血的鎧甲。
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背脊,眼神裏漸漸多了幾分堅定。父親走了,但景家的風骨不能丟,景家軍的責任,他必須扛起來。
哪怕前路布滿荊棘,哪怕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他也要走下去,爲了父親,爲了景家軍,也爲了那些信任景家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