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曹正、何成二人,不辭辛勞,遠赴薊州,幾經周折,終在二仙山尋得了入雲龍公孫勝。
將梁山變故、史進聚義、代天撫民等事細細稟明。
公孫勝本就對宋江招安心有芥蒂,當初借口閒雲野鶴,不願爲官,歸隱修行,正是因此。
如今聞聽史進等好漢重舉“聚義”大旗,心中便有些意動,思慮再三之後,便隨曹正、何成下山,星夜兼程,返回梁山。
這一日,金沙灘上鼓樂喧天,以史進爲首,魯智深、武鬆、林沖、阮氏三雄、孫立、朱武等一衆頭領悉數到場,迎接公孫勝歸來。
衆人相見,自是一番感慨。
尤其是見到那闊別已久的“聚義廳”匾額高懸堂上,廳內陳設雖簡,卻恢復了往日晁蓋天王在世時的格局氣象,公孫勝不禁怔在原地,眼眶微熱,仿佛又看到了那位仗義疏財、豪氣幹雲的托塔天王,正坐在廳中,與兄弟們大碗喝酒,暢談江湖。
“聚義廳……好啊,好啊!”公孫勝喃喃自語,心中百感交集。
當初宋江一意孤行,將“聚義廳”改爲“忠義堂”,他便知招安之意已決,梁山風氣將變。
如今匾額復換,物是而人非,卻又隱隱透着一種涅槃重生的勃勃生機。
史進將公孫勝請至上首落座,詳述了自陳橋驛事變至今的種種經歷,以及拿下東平、濟州、東昌三府,推行“代天撫民”、分田安民之策。
公孫勝靜靜聆聽,末了,他拂塵一擺,目光灼灼地看向史進,問出了心中最深的憂慮:“大郎,你等此番作爲,已是與朝廷徹底決裂。若……若宋江奉朝廷之命,引兵來征討梁山,你待如何應對?”
此言一出,聚義廳內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史進。
這同樣是縈繞在不少人心頭的隱憂。
史進聞言,卻無半分遲疑,臉上反而露出一絲篤定的笑容,朗聲道:“先生所慮,我早已思量過。若宋江真個引兵殺來,我史進相信,會有更多的兄弟,借此機會,重回梁山!”
“哦?”公孫勝微微挑眉,“大郎爲何如此篤定?”
史進站起身,走到廳中,環視衆人,聲音清晰而冷靜:“先生請想,此番朝廷派宋江等北征遼國,不過是見遼國被女真所敗,想趁火打劫,妄圖收復那夢寐以求的幽雲十六州罷了!”
他頓了頓,繼續剖析:“然則,就算宋江這一路人馬驍勇,能僥幸收復幾座城池,可其他路的宋軍是何等模樣,先生從北而來,當比我們更清楚!將庸兵惰,不堪一戰!以女真虎狼之性,新勝之威,他們豈會甘心將已到嘴邊的肥肉——幽雲十六州,白白還給軟弱可欺的趙宋?”
“到頭來,趙宋朝廷拿不到它想要的東西,宋江又如何能得到他想要的封賞?退一萬步說,即便僥幸,朝廷此番能全部收復幽雲十六州,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以高俅、蔡京之流的嘴臉,宋江和跟着他得弟兄就真能如願以償,得到高官厚祿,安穩富貴嗎?”史進的聲音帶着一絲嘲諷,“我看未必!總而言之,宋江領着兄弟們奔波賣命這一場,極大可能,不過是徒勞無功,爲他人作嫁衣裳!”
他目光轉向公孫勝,語氣斬釘截鐵:“若在兄弟們勞而無功,心生怨憤之時,宋江再奉朝廷之命,調轉刀槍來征討我們這些昔日手足,先生,我不信所有的兄弟還會閉着眼睛,跟着他一條道走到黑!就算有,我們過去都是歃血爲盟的自家兄弟,陣前相見,難道還沒有將道理說清楚的時候嗎?”
史進的聲音在聚義廳內回蕩,帶着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兄弟們都不是傻子!陳橋驛逼死何成是一盞信號燈,北伐徒勞無功是第二盞,若再來兄弟相殘,便是第三盞!眼前發生的一切,已經足夠證明,再跟着宋江那條路走下去,前方就是懸崖絕壁,就是死路!難道大家還要不管不顧,閉着眼睛往下跳嗎?!”
公孫勝聽着史進這番抽絲剝繭、直指核心的分析,沉默良久,面上神色變幻,最終化作一聲輕嘆。
他再次開口,問出了一個更爲尖銳的問題:“大郎見識,貧道佩服。然,若……若真有那一日,你陣前拿住了宋公明,你會……殺了他嗎?”
這個問題極其敏感,廳內空氣仿佛都爲之一凝。
史進卻忽然笑了,他反問道:“先生何出此言?我爲什麼要殺他?”
不等公孫勝回答,他朗聲道:“我不僅可以向你保證,更可以向梁山所有兄弟對天起誓!無論宋江如何對我史進,我史進真和宋江再聚首,我史進絕不會害他,更不會殺他。”忽然,史進嘴角微微上翹,詭異的一笑:“殺他,豈不是成全了他的‘忠義’之名?”
衆人皆露詫異之色。
史進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如刀:“但,我也不會放他!我會留着他,留在梁山,讓他親眼看着,我們‘代天撫民’的這條路,是如何走的!讓他親眼看着,當初被他逼着去送死的何成,是如何活出個人樣的!讓他成爲一面活生生的鏡子,一個時刻警醒所有兄弟的——反面教材!我要讓所有兄弟都明白,今日的宋江,就是他那條招安路、忠君夢的最終下場!”
公孫勝蹙眉:“你要……羞辱他?”
“非是羞辱,”史進斷然搖頭,聲音沉凝,“而是警鍾!是讓兄弟們時刻銘記,背離兄弟之義,屈從昏聵之忠,會是何等結局!另外,先生細想,真到了那一步,我若放了宋江,才是真正害了他。那時的他,對朝廷而言已是無用乃至礙眼的棄子,對江湖而言亦是背信棄義之徒。廟堂不容,江湖難存,天下雖大,卻再無他宋公明的立錐之地了!”
朱武輕撫短須,由衷贊道:“寨主此議,實乃高瞻遠矚。殺之,不過一時之快;留之,則可永絕招安之念於兄弟心中。此乃王道之術,非一時意氣可比。”
武鬆聞言,想起昔日情誼,心中百味雜陳,恨鐵不成鋼地捶了一下桌面,咬牙道:“公明哥哥……他……他怎麼就這般執迷不悟!那招安的路,分明是條絕路,沒有好下場的啊!”
公孫勝默然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抬頭望向史進,問出了最後一個,也是關乎未來命運的問題:“以大郎之見,我梁山此番‘代天撫民’,最終……能推翻這趙宋朝廷嗎?”
史進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再次反問:“先生從北地歸來,親眼所見,當知女真人之勢。先生覺得,女真人在徹底滅了契丹遼國之後,下一步,會甘心偏安北方苦寒之地嗎?他們那如狼似虎的鐵騎,會放着南方的花花世界而不南下牧馬嗎?”
公孫勝身軀微微一震,腦海中浮現出北地所見女真兵馬的彪悍與宋軍的羸弱,沉默良久,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狼子野心,其勢已成,南下……只怕是遲早之事。”
“這便是了!”史進目光如炬,聲音鏗鏘,“只要我梁山兄弟上下一心,團結一致,最好的結果,自然是趁勢而起,席卷天下,對外抵抗女真的南侵,對內推翻這無道朝廷,由我等好漢來‘代天撫民’!次之,亦可割地爲王,雄踞一方,就如那田虎、王慶、方臘一般,與趙宋分庭抗禮!最不濟——”
他抬手指向窗外那煙波浩渺的八百裏水泊,豪氣幹雲:“這梁山水泊,就是我們最後一道,任他千軍萬馬也難逾越的防線!但無論如何,我們都絕不會再走回宋江那條屈辱的找死之路!”
公孫勝聽着史進對天下大勢的洞察和對梁山前途的清晰規劃,心中最後一絲疑慮盡去。
他整了整道袍,站起身來,對着史進,亦是對着聚義廳內所有好漢,肅然躬身,行了一個大禮:
“貧道公孫勝,願奉史進寨主號令,竭盡所能,助我梁山——代天撫民!”
“好!”史進大喜,上前親手扶起公孫勝,“先生歸來,是我梁山兄弟們的福氣!”
魯智深、武鬆、林沖等人亦是面露喜色,紛紛上前道賀,廳內氣氛一時熱烈無比。
然而,就在此時,一名值守的兵士急匆匆奔入聚義廳,單膝跪地,高聲稟報:
“啓稟寨主!各位頭領!緊急軍情!朝廷任命真定府劉韐爲將,率領一萬大軍,正在渡河,朝我梁山泊殺奔而來!”
消息傳來,滿廳皆靜。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了史進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