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唐家堡。
與點蒼山的奇險孤峭不同，唐家堡坐落於錦官城以西百裏的龍門山深處，依山而建，順水布局，層層疊疊的屋舍、碉樓、廊橋，巧妙地與險峻的山勢和湍急的溪流融爲一體，與其說是一座堡壘，不如說是一座龐大、精密、處處透着機巧與森嚴的立體迷宮。
堡內機關密布，暗道縱橫，毒瘴潛藏，若無堡內人指引，外人貿然闖入，十死無生。數百年來，唐門憑此天險與世代相傳的毒藥暗器、機關秘術，雄踞蜀中，威震江湖，與中原各大門派保持着一種微妙的、彼此忌憚又互有所需的平衡。
此刻，堡內核心區域，“千機閣”三樓。
這是一間極爲寬敞的廳堂，但布置得卻異常簡潔，甚至有些空曠。地面鋪着厚重的青石板，牆壁以打磨光滑的灰白色岩石砌成，沒有任何裝飾。廳堂兩側立着幾尊等人高的銅質人偶，造型古樸，關節處隱隱有齒輪咬合的細微痕跡，顯然是極爲精密的機關造物。正前方，是一張巨大的、由整塊黑色金屬鑄造而成的長方形桌案，桌面上除了幾盞造型奇特、光線穩定的長明燈，空無一物。
桌案後方，坐着唐門當代家主，唐烈。
唐烈年近六旬，身材高大魁梧，即使坐着，也給人一種山嶽般的壓迫感。他面容方正，膚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額頭寬闊，眉毛濃黑，一雙眼睛不大，卻深邃無比，開闔間精光四射，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穿着一身深紫色繡有繁復銀色雲雷紋的家主常服，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用一根烏木簪束起。
他手中正拿着一份密報，是外堂三執事唐顯從錦官城“通源當”加急送回的，詳細記述了與神秘“引路人”會面的經過，以及“陰陽天流雲錦”、“劍鞘爲引”、“金鈴引路，殘刃歸處”等驚人信息。
在他下首兩側，分別坐着唐門內堂大長老唐淵、外堂首座唐震，以及幾位在門內地位尊崇、分管不同事務的核心長老。所有人都沉默不語，廳堂內只有長明燈燃燒時發出的極其輕微的滋滋聲，以及唐烈手指輕輕敲擊金屬桌案的、帶着奇異韻律的篤篤聲。
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良久，唐烈放下密報，目光緩緩掃過在座衆人。
“唐顯的報告，你們都看過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金屬摩擦般的質感，在空曠的廳堂裏產生輕微的回響，“說說看法。”
內堂大長老唐淵率先開口。他是唐烈的堂兄，年紀更長，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如針，掌管唐門所有核心武學傳承、機關研制與毒藥調配，地位超然。
“家主，”唐淵聲音幹澀，“‘引路人’所言，雖語焉不詳，但涉及‘陰陽天流雲錦’、劍魔舊物關聯，甚至隱約提及‘金鈴’，與我等在臨淵峰附近探得的‘鈴聲’異象暗合。此人所知，恐怕遠超江湖尋常流言。其所言‘劍鞘爲引’，將江南顧九章也牽扯進來，用意難測。依老夫之見，此事已非簡單的‘遺物’爭奪，背後恐有更深的圖謀。”
外堂首座唐震是個面色紅潤、身形微胖的中年人，看似和氣，實則心思縝密，掌管唐門所有對外事務、情報網絡與商業經營。他沉吟道：“唐顯謹慎，未與那‘引路人’沖突，而是選擇將消息傳回，是對的。對方主動找上門來，透露這些信息，絕非善意提醒那麼簡單。更像是在……‘投石問路’，或者，想借我唐門之力，達成某種目的。”
他頓了頓，繼續分析：“江南顧九章手握劍鞘，是‘引子’；我唐門得了舊袍‘陰面’；北地寒江派疑似與古劍‘龍吻’有關；點蒼派得了殘刃（雖被奪），卻因此招惹上神秘勢力，損失慘重，如今更是公開宣稱遭遇‘西域邪教’襲擊，意圖攪亂武林……諸位不覺得，這像是一張早已編織好的網嗎？所有拿到‘舊物’的關鍵勢力，似乎都被這張網罩住了，而且正被無形的力量推動着，朝着某個方向靠攏、碰撞。”
一位負責情報分析的長老接口道：“首座所言極是。綜合各方情報，那夥使用西域符號、武功詭異、行動如鬼魅的黑衣組織，目前來看，似乎是這張網的‘編織者’或‘推動者’之一。他們在晉陽針對點蒼派，在錦官城窺探我唐門，其目標顯然不只是某一家。而那個神秘的‘引路人’，又似乎站在一個更超然、或者更詭異的位置上。”
“目的呢？”另一位長老皺眉，“花費如此大的心力，布下如此復雜的局，總要有目的吧？是爲了集齊所有‘舊物’，開啓真正的‘劍魔遺寶’？還是想借機挑起武林大亂，從中漁利？或者……另有所圖？”
唐烈靜靜地聽着衆人的分析與爭論，手指敲擊桌案的節奏，不疾不徐。
“目的，或許不止一個。”唐烈終於再次開口，聲音沉穩，“但無論他們最終目的爲何，我唐門如今已被卷入其中，這是事實。那件舊袍在我手中，‘陰陽’之說已出，江南劍鞘遲早會被引動。我們無法置身事外。”
他目光掃過衆人：“現在的問題是，我唐門，該如何應對？”
唐淵沉聲道：“家主，依老夫之見，敵暗我明，對方布局深遠，手段詭異，不宜硬碰。我唐門立足之本，在於‘穩’與‘秘’。當務之急，應是加強堡內及各處要地的防衛，尤其是對核心區域與秘庫的守護。同時，加大對那件舊袍的研究力度，集中內堂所有精研古物、符紋、異術的高手，務必在最短時間內，破解其奧秘，至少要弄清楚，那‘陰面’到底有何特異之處，所謂‘引子’又該如何使用。”
唐震點頭附和：“大長老所言甚是。外堂方面，我會加派得力人手，嚴密監控蜀中乃至整個江湖的動向，尤其是江南、北地、點蒼，以及任何可能與‘西域’、‘金鈴’、‘鐵釘符號’相關的線索。另外，是否……需要與江南武林盟，做一些有限的、隱秘的接觸？畢竟，‘劍鞘爲引’，顧九章的態度，至關重要。”
唐烈微微頷首：“可以接觸，但必須謹慎。顧九章此人，心思深沉，當年臨淵峰之事後，更是難以測度。接觸的目的，是試探，是交換必要信息，而非結盟。我唐門不需要盟友，只需要在風暴中，看清方向，守住根本，並在關鍵時刻……有能力攫取最大的利益。”
他的話語，冷靜而現實，帶着唐門一貫的務實與冷酷。
“至於那‘引路人’……”唐烈眼中閃過一絲寒芒，“他既然敢找上門來，必然有所依仗，且很可能還會再次出現。傳令唐顯，若此人再露面，不必沖突，但要想辦法，留下他！無論是人是鬼，總要弄清楚，他到底是哪一路的神仙。”
“是！”衆人齊聲應道。
“還有，”唐烈補充道，“點蒼派柳千峰公開宣稱遭遇‘西域邪教’襲擊，並暗示要追查到底。此事，我唐門可暗中推波助瀾，將江湖的注意力，更多地引向‘西域’這個方向。水越渾，對我們越有利。但切記，不可留下任何把柄。”
“屬下明白。”
唐烈揮了揮手：“各自去辦吧。記住，唐門數百年基業，靠的不是匹夫之勇，而是審時度勢，謀定後動。在這場亂局中，我們要做最後收網的漁夫，而不是網中掙扎的魚。”
衆人肅然，起身行禮，悄然退出了千機閣。
廳堂內，又只剩下唐烈一人。他緩緩站起身，走到一側的銅質機關人偶前，伸出手，輕輕拂過人偶冰冷光滑的肩甲。
“劍魔遺寶……金鈴引路……”他低聲自語，眼中閃爍着復雜難明的光芒，“李忘生，你若真的死了，留下這些東西，是想看這江湖爲你再亂一次嗎？你若沒死……這場戲，你又想演到什麼時候？”
他搖了搖頭，不再多想。
無論真相如何，唐門，都必須在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中，立於不敗之地。
他轉身，走向千機閣深處，那裏有唐門最核心的機密，也有應對一切變數的底牌。
而在唐家堡外，龍門山深處，一條人跡罕至的峽谷溪流旁。
那個曾與唐顯在“聽雨”茶樓會面的、頭戴鬥笠的神秘“引路人”，正蹲在溪邊，用一片寬大的樹葉，舀起冰涼的溪水，慢慢清洗着臉頰和雙手。
洗去易容的藥物和塵土，露出一張清癯而略顯蒼老的面容，皮膚是常年奔波的風霜色，眼神卻依舊平靜深邃，如同兩口古井。
他洗淨臉，直起身，望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以及倒影中遠處那巍峨險峻、如同巨獸盤踞的唐家堡輪廓。
“唐門……唐烈……”他低聲念着，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露出一個極淡的、近乎虛無的笑意，“果然還是老樣子。謹慎，多疑，算計，一切以家族利益爲先……這樣，很好。”
他摘下鬥笠，從懷中取出那個小小的、古舊的黃銅鈴鐺，再次湊到唇邊，對着它，吹了一口氣。
無聲。
但他仿佛能“聽”到那聲只有特定存在才能感知的“鈴響”，以及隨之而來的、某種冥冥中的“反饋”。
他收起銅鈴，重新戴上鬥笠，佝僂起背，轉身，沿着溪流，朝着與唐家堡相反的方向，步履蹣跚地走去。
如同一個真正的、無家可歸的流浪老人。
“種子已經種下，水已經攪渾……”他的聲音飄散在溪流的水聲與山風之中，“接下來，就該看看，哪裏的‘土壤’最先‘發芽’，哪裏的‘魚’，最先按捺不住了……”
“江南的鞘，蜀中的袍，北地的劍，晉陽的釘……還有臨淵峰的‘門’……”
“鑰匙，快要湊齊了。”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峽谷的拐角處，只留下潺潺的流水聲，和一片空寂的山林。
仿佛他從未在此停留，從未窺視過那座雄踞蜀中的龐然大物，也從未在江湖這盤大棋上，落下過任何一顆棋子。
但有些落子，無聲，卻已驚雷。
唐門，點蒼派，這兩大勢力，一個選擇穩守反擊、謀定後動，一個選擇高調宣戰、主動破局，如同兩柄風格迥異、卻同樣鋒利的劍，已然出鞘，寒光凜冽。
而江湖其他各方，江南的顧九章，北地的司徒寒，乃至無數被貪婪或好奇驅使的散兵遊勇，也都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正朝着風暴的中心，不由自主地移動。
針鋒相對，暗流洶涌。
距離最終的碰撞與真相，似乎又近了一步。
只是，當所有棋子都按照執棋者（或自以爲的執棋者）的意志落定後，棋盤之上，究竟會剩下什麼呢？
是新的秩序？還是……一片更徹底的廢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