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變得煎熬。
時間一到，她就立刻蓋上了琴蓋。
“我今天先走了。”她站起身，走到儲物櫃拿出自己的包，猶豫了一下。
“阿燼，”沈微那把鑰匙遞還給他，“這個還是還給你吧。我過來練習之前，會提前跟你說。”
話音剛落，工作室裏的空氣凝固了。
陸燼的目光落在鑰匙上，瞳孔急劇收縮。
他臉上沒有什麼大幅度的表情變化，但整個人的狀態卻驟然改變，帶着瀕臨破碎的恐慌。
他的呼吸變得又淺又快，胸膛輕微起伏，垂在身側的手控制不住地開始顫抖，“爲……什麼？”
他感受到了她之前的軟化，就再受不了她想再次將他推離。
就像久旱逢甘霖的旅人，剛剛嚐到一滴水，就再也無法忍受再次被推回沙漠的幹渴和絕望中。
她看着他顫抖的身體，知道再刺激他，很可能會引發他更劇烈的反應。
最終，她沒能堅持。
她又一次可恥地退縮了。
她默默地收回手，低聲說：“……那我先走了。”
那道固執的凝視，一種反叛的沖動，在沈微心底滋生。
她厭倦了陸燼這種囚禁般的注視，厭倦了如履薄冰的謹慎。
她開始魯莽地試探“無聲火”的邊界，試探陸燼底線到底在哪。
第一次，她故意沒有上交手機。
當陸燼沉默地伸出手，她抬眼看了他一下，“今天不了，可能會有人找我。”
空氣凝滯。
陸燼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手指微微蜷縮起來。
他最終什麼也沒說，緩緩收回手，轉身走回他的角落陰影裏。
第二次，她遲到了整整一個小時。
推開門時，陸燼一個人蜷縮在角落裏。
聽見門響，他抬起頭，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她看到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手背青筋突起，正極力克制着顫抖。
沈微的心一揪，愧疚的情緒瞬間涌上。
他什麼也沒問，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他再次選擇了沉默。
兩人陷入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沈微的試探像在懸崖邊踱步，每一次有驚無險。
讓她產生一種錯覺，或許陸燼真的在改變，或許那根緊繃的弦不會真的斷裂。
直到那一日——
在她又一次拒絕上交手機後，陸燼的唇抿的極緊，臉色有些發白，他還是沉默的什麼都沒說，退回到他的角落陰影裏。
沈微暗自鬆了口氣，平靜的練習持續了半個小時。
突然——
“微微！沈微！你在裏面嗎？開門！急事！”
工作室的玻璃門被人從外面急促地拍響，沒等回應，門就被“哐”地一聲推開。
林又又風風火火的闖進來。
沈微驚得從琴凳上站起，心髒驟停了一拍。
“又又！你怎麼……”
她下意識地先看向陸燼的方向。
原本坐在角落陰影裏的陸燼，身體猛地僵直。
他抬起頭，看向闖入的不速之客，眼神瞬間變得駭人，像是被侵犯了領地的困獸，所有的克制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砰——！”
調律扳手從他手中滑落，砸在鋼琴上，光滑的漆面頓時凹陷。
沈微驚駭的沒了動作。
陸燼胸膛劇烈起伏，呼吸急促得像是瀕死的魚。
他雙手抱住頭，喉嚨裏發出極其痛苦的嗚咽聲，卻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的眼神不再是陰鷙或偏執，而是沈微許多年未曾見過的、空洞至極的絕望。
仿佛整個世界在他眼前轟然倒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發病了。
“阿燼！”沈微沖過去，抱住他。
林又又被陸燼的樣子嚇住了，一時愣在原地。
沈微轉向嚇傻了的林又又，“又又，你先走，現在什麼都別說！”
林又又也意識到自己闖了禍，看着陸燼的樣子，結結巴巴道：“對、對不起，我……”
“先走！求你了！晚點我再跟你解釋！”沈微用力將林又又推出門外，然後關上了玻璃門。
沈微快步跑回陸燼身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觸碰他顫抖的肩膀，“阿燼”
陸燼毫無反應。
他的眼睛空洞地睜大着，沒有焦距，像是失去了所有感知，徹底封閉了自我。
只有無法控制的生理性顫抖。
沈微心急如焚，“阿燼，你看着我……”
陸燼聽不見她的聲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崩潰裏。
他痛苦地蜷縮起身體，失控地揮舞着手臂，用指甲狠狠抓撓着自己，留下幾道鮮紅的血痕。
“別這樣……阿燼”，沈微試圖抓住他的手腕，防止他傷到自己。
動作間的拉扯，他臉上那副銀色的面具，突然鬆脫，“啪”地掉在地上。
面具下，是陸燼蒼白如紙、布滿細密冷汗的臉。
還有那道從他右側顴骨斜斜延伸至下頜的舊痕。
淺白色的疤痕映入眼簾的瞬間，沈微的心髒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那場大火帶來的混亂已被時間沖淡，後續的修復手術也相當成功，疤痕遠比最初時平整。
童年時的陸燼漂亮得不像真人，皮膚冷白，睫毛長長，像個精致的瓷娃娃。
沈微也從未覺得這道疤破壞了他的容貌，甚至覺得與他身上那種孤絕破碎的氣質奇異地融合。
但陸燼的反應卻激烈得超出沈微的想象。
幾乎是在面具落地的同一瞬間，陸燼空洞的眼睛裏迸發出極致的驚恐。
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甩開沈微的手，發出破碎嘶啞的氣音。
他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臉，指甲用力到幾乎要摳進皮膚裏，另一只手慌亂地在地上摸索，想要撿起面具重新戴上，手指卻抖得厲害，幾次都無法抓住。
他踉蹌着後退，重重撞在身後的鋼琴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他卻感覺不到疼痛，拼命蜷縮起身體，喉嚨裏溢出壓抑不住嗚咽。
他在害怕。
但沈微卻不知道他在害怕什麼。
“阿燼……沒關系的……”她心頭酸澀極了，小心翼翼地靠近，不敢再貿然觸碰他，“真的沒關系，一點也不難看……”
她撿起面具遞給他，但陸燼完全陷入了恐慌和自閉之中，對外界的一切失去反應，只是瘋狂地遮掩着自己的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