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劍鳴響，拔劍四顧
黎陽在角落石凳上，像一塊被風雨侵蝕千年的礁石，沉默而頑強地對抗着體內一波波襲來的虛弱與劇痛。
贏了陳平，代價慘重。右肩關節錯位般的疼痛陣陣襲來，左手掌骨可能開裂，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內腑的隱痛，左腿骨裂處更是傳來持續不斷的、冰冷刺骨的鈍痛。體內那套粗糙的循環，在經歷了最後的瘋狂榨取後，此刻如同耗盡燃料的熔爐，雖然爐火未熄，卻只餘下微弱的餘溫，艱難地維持着最基本的運轉，試圖“舔舐”傷口。
周遭的喧囂、議論、探究的目光，都像是隔着一層厚重的水幕傳來，模糊不清。他所有的感知，都向內收縮，集中在維持自身這架瀕臨散架的“機器”不立刻崩潰上。
丙字擂台區域，剩下的晉級弟子已不足十人。戰鬥仍在繼續，呼喝碰撞聲稀疏了些，卻也更加激烈。空氣中殘留的“靈燼”塵埃，比之前更加稀薄駁雜，吸收起來更加困難痛苦。但黎陽沒有停止，他如同沙漠中渴極的旅人，不放過任何一滴可能的水分，哪怕那“水”裏混合着毒砂。
他的呼吸，伴隨着體內循環微弱的“沙沙”聲，在喧鬧的背景下，形成一種奇特的、孤寂的韻律。
抽籤再次開始。
這一次，黎陽抽到的對手，是一個身材高瘦、眼神閃爍不定的青年。修爲約莫煉體四重，氣息不如陳平凝實厚重，卻帶着一股子滑溜和陰狠。
站在擂台上，對手打量着黎陽那副搖搖欲墜、血跡斑斑的模樣，眼中最初閃過一絲忌憚（顯然聽說了之前幾場的凶名），但很快被貪婪和僥幸取代。一個重傷到這種地步的對手，就算再詭異，又能強到哪裏去？這可是淘汰賽，贏了，就能更進一步！
“黎師兄，請多指教。”對手抱了抱拳，話音未落，身形已動！他並不急於強攻，而是繞着黎陽快速遊走，步伐靈活，雙掌翻飛，掌風帶着嗤嗤聲響，專攻黎陽周身非要害但能牽動傷勢、消耗體力的位置——肩膀、肋下、膝彎。
很聰明的戰術。不求一擊致命，只求不斷放血，耗盡黎陽最後一點力氣。
黎陽站在原地，幾乎沒有移動。他只是微微轉動身體，調整角度，用還能活動的左臂和身體相對完好的部分，去格擋、卸開那些刁鑽的攻擊。動作遲緩，甚至有些笨拙，但每一次格擋，都精準地落在對方力道最弱、或最能避免牽動自身重傷之處。
他的眼神，平靜得可怕，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着對手遊走的身影，捕捉着每一次攻擊的軌跡和意圖。
體內那微弱循環帶來的感知，與腦海中那些雜亂信息裏關於“受力分析”、“弱點預判”的碎片結合，讓他即便在如此虛弱的狀態下，依然能做出最“經濟”的應對。
對手越打越是心驚。他的攻擊明明好幾次都該命中，明明看到黎陽格擋的手臂都在顫抖，可偏偏就是無法造成決定性的傷害。反而他自己的手掌、手臂，在與黎陽身體接觸時，偶爾會傳來一絲詭異的、冰冷的刺痛感，仿佛有細小的冰針扎入。
更讓他不安的是黎陽的眼神。那裏面沒有任何情緒，只有純粹的、冰冷的計算。自己仿佛不是在對戰一個人，而是在對着一台瀕臨報廢、卻依然遵循着某種冷酷邏輯運轉的機器。
久攻不下，對手開始焦躁。尤其是台下傳來的零星噓聲和催促，更讓他臉上掛不住。
“裝神弄鬼！”他低喝一聲，不再遊走，身形一頓，右腳猛地蹬地，整個人騰空而起，右腿如同鋼鞭，帶着呼嘯的風聲，朝着黎陽頭顱狠狠掃來！這是他家傳的一式“橫掃千軍”，威力頗大，力求一擊建功！
黎陽眼中精光一閃！
機會！
他等待的，就是對方沉不住氣，用出這種大開大闔、難以變招的招式！
他不退不避，甚至迎着那掃來的腿影，向前踏出半步（左腿劇痛，這一步踏得極其勉強），身體微微下蹲，同時，一直垂在身側的右手，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抬起——不是格擋，而是並指如戟，指尖凝聚着循環壓榨出的最後一點冰冷銳氣，精準無比地戳向對手因騰空發力而完全暴露的、部與軀幹連接的關節內側！
那裏，經脈交匯，氣血流轉的關鍵節點，亦是人體相對脆弱的所在！
以點破面，攻其必救！
“嗤！”
指尖後發先至，搶先一步點中！
對手只覺得右腿根部一麻，一股冰冷尖銳的氣息瞬間鑽入，整條右腿的力道頓時泄了大半，那記勢大力沉的“橫掃千軍”頓時變了形，軟塌塌地從黎陽頭頂掠過，帶起的勁風只吹亂了他的頭發。
“啊！”對手驚呼一聲，身體失去平衡，從半空中狼狽跌落，單膝跪地，右腿酸麻無力，一時竟站不起來！
黎陽得勢，卻未追擊。他站在原地，身體微微晃動，臉色蒼白如紙，嘴角又有新的血跡滲出。剛才那一指，幾乎抽空了他體內循環最後積攢的一點“銳氣”，此刻空虛感如同潮水般涌來，眼前陣陣發黑。
但他強撐着，沒有倒下。目光平靜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對手。
對手掙扎着想站起，右腿卻使不上力，又驚又怒地瞪着黎陽，最終，在黎陽那平靜得近乎漠然的目光注視下，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咬了咬牙，嘶聲道：“我…認輸！”
“丙字擂台，黎陽勝！”
執事弟子的聲音響起，帶着明顯的詫異。
台下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比之前更大的譁然！
又贏了！
又是這種詭異的方式！
一指！僅僅一指，就點倒了煉體四重的對手！
他到底怎麼做到的？！
黎陽拄着木棍，慢慢走下擂台。腳步虛浮，背影蕭索，卻像一道無聲的烙印，刻在了每一個目睹這一幕的弟子心中。
那個曾經的“廢物少宗主”，似乎正在以一種他們無法理解、卻毋庸置疑的方式，在這最低層級的丙字擂台上，一步步，蹣跚前行。
接下來的兩輪，黎陽的對手，實力大多在煉體三四重之間。他們或許聽說了黎陽的“詭異”，有的謹慎試探，有的試圖強攻，但最終，都敗在了他那看似笨拙遲緩、實則精準狠辣的防守反擊之下。
他的戰鬥，毫無美感可言。沒有飄逸的身法，沒有華麗的武技，甚至沒有強大的力量。只有最簡單的閃避、格擋，和那偶爾驚鴻一現、卻總能命中要害、帶着冰冷刺骨氣息的指、掌、拳。
他像是一台設定好“生存”爲最高指令的機器，在擂台上，用最少的能耗，完成最高效的“清除”。每一次勝利，都伴隨着他自身狀態的進一步惡化。臉色越來越差，血跡越來越多，呼吸聲中的“沙沙”摩擦感越來越重。
但詭異的是，他始終沒有倒下。
而且，細心的人會發現，他移動的步伐，雖然依舊一瘸一拐，卻似乎…穩了那麼一絲絲？格擋的動作，雖然依舊遲緩，卻似乎…準了那麼一點點？
那種縈繞在他周身的、冰冷而執拗的“意”，也隨着一場場搏殺，一場場險死還生，而變得更加凝實，更加…具有壓迫感。
終於，當黎陽再次以一指戳中對手肘部麻筋，迫使對方兵刃脫手、無奈認輸後，執事弟子用帶着難以置信的語調高聲宣布：
“丙字擂台，最終晉級者確定！黎陽，獲得丙字擂台唯一一個，晉升乙字擂台資格！”
聲音落下，丙字擂台區域，陷入了一片死寂。
晉級了。
從最低的丙字擂台，一路打上來，擊敗了所有對手，拿到了唯一一個晉升乙字擂台的資格！
一個昨天還被判定爲“未入煉體”、在測靈台上吐血昏倒的“廢人”！
這已經不是運氣能解釋的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拄着木棍、背脊卻挺得筆直、緩緩走下擂台的灰衣少年身上。
震驚、茫然、敬畏、恐懼、不解…種種情緒，在每個人心頭翻騰。
高台之上，一直關注着丙字擂台方向的傳功長老陸明軒，輕輕捋了捋長須，眼中異彩連連。他看得比台下弟子更清楚。這黎陽，根本就不是在“比武”，而是在進行一種極度殘酷的、針對自身的“淬煉”！每一場戰鬥，每一次受傷，每一次瀕臨極限，都像是在用鐵錘鍛打他那柄早已鏽蝕不堪的“劍”！
而此刻，這柄“鏽劍”，竟然真的在無數次的鍛打下，發出了第一聲微弱卻清晰的…鳴響！
雖然劍身依舊布滿裂痕，鏽跡未去，但那劍鋒處，卻似乎被磨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冰冷的寒芒！
黎陽走到休息區，沒有立刻坐下。他拄着木棍，微微仰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丙字擂台區域。那些曾經或明或暗投來的鄙夷、嘲笑、憐憫的目光，此刻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忌憚和躲閃。
他最終將目光，投向了更高處，那屬於乙字、甲字擂台的區域。那裏，靈氣波動更爲劇烈，戰鬥的聲勢更加浩大，天才的光芒也更加耀眼。
周莽的身影，似乎正在某個乙字擂台下與人談笑風生，但黎陽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始終若有若無地纏繞在自己身上。
還有更多未知的、更強的對手，在乙字擂台等待。
體內的循環，在長時間高強度的壓榨和“靈燼”的滋養（如果能稱之爲滋養的話）下，似乎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那條痛苦的血路，變得更加“通暢”了一些，雖然運行時的痛楚依舊，但那種滯澀阻塞的感覺減輕了。氣息本身，似乎也凝實了微不可察的一絲，顏色依舊冰冷駁雜，卻隱隱帶上了一種…更加銳利的質感。
最重要的是，他感覺到，自己似乎…摸到了一點門道。
不是正統修煉的門道，而是如何運用這套野路子的、自毀般循環的門道。
如何更精準地控制那縷氣息，如何在最小消耗下爆發出最大的殺傷力，如何利用環境和對手的攻擊來“喂養”和“錘煉”自身這條痛苦之路。
他知道，自己依舊脆弱，依舊不堪一擊。在真正的強者面前，他這點微末的、用命搏來的“進步”，可能什麼都不是。
但他也明白，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要麼在這條絕路上走到黑，要麼…徹底沉淪。
他緩緩低下頭，看着自己布滿血污和老繭、微微顫抖的雙手。
鏽劍已鳴，縱然聲微。
前路茫茫，拔劍四顧。
他轉過身，不再看丙字擂台的一切，拄着木棍，一步一步，朝着分配給乙字擂台晉級弟子的、新的休息區域走去。
背影，在夕陽拉長的光影裏，依舊瘦削，依舊蹣跚。
卻仿佛，多了一分沉甸甸的、無法言說的重量。
山風呼嘯而過，卷起擂台邊的塵土，也帶走了丙字擂台最後一絲關於“廢物少宗主”的竊竊私語。
新的戰場，即將開啓。
而黎陽體內，那微弱卻頑固的“沙沙”聲，如同永不疲倦的磨刀石，依舊在響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