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號的餘音還在宿舍裏震蕩。
顧凡挺在床上,一動不動。
天光從窗簾的縫隙裏擠進來,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灰白色的光帶,空氣中的微塵在光帶裏翻涌。
新的一天。
也是失敗的一天。
對面的床鋪已經空了。那床被子再次被疊成了完美的方塊,軍帽端正地擺在上面,仿佛一件藝術品。
不,是工業品。精密,標準,沒有一絲人味。
石磊已經洗漱完畢,正在陽台上做着一些奇怪的伸展動作。他的身體舒展到一種誇張的地步,關節發出細微的脆響。
這哥們兒的身體是橡皮筋做的嗎?
顧凡感覺自己的骨頭縫裏都塞滿了生鏽的鐵砂。他慢吞吞地坐起來,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在抗議。
一晚上的精神內耗,比在噩夢裏死十次還累。
他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胡亂將被子一團,塞到床頭。
算了,毀滅吧。
他和石磊,一個代表了人類內務的最高水平,一個代表了宇宙熵增的必然趨勢。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宿舍,走向食堂。
一路上,石磊步伐沉穩,腰背筆直。顧凡跟在後面,感覺自己開始訓練應該是會被提幹的。
國防大學的清晨,安靜得過分。只有學員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和偶爾傳來的口號聲。
這裏的空氣都是紀律的味道。
食堂裏,數百人進餐,卻只聽得見餐具輕微的碰撞聲。
顧凡打了一份早餐,包子,稀飯,鹹菜。他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機械地往嘴裏塞着食物。
味同嚼蠟。
他滿腦子都是那本皮革封面的《鎮妖司入職須知》。
“新兵氣血導引法”。
那幾個字就像魔咒,在他腦子裏反復橫跳。
他嚐試着回憶書裏的內容,但記憶就像被打了馬賽克,關鍵的部分模糊不清。
“凝神靜氣,意守丹田……”
然後呢?然後是什麼?
是先呼氣還是先吸氣?意念要怎麼集中?丹田到底是個器官還是個玄學概念?
細節,全都是丟失的細節。
他就像一個只看過菜譜名字的人,卻要被逼着做一道國宴大菜。
做個錘子。
吃完飯,石磊對他點點頭,說了一句“我去訓練”,便轉身離開,很快消失在教學樓的拐角。
訓練?
現在距離正式開學還有兩天,訓什麼練?
卷王的世界,真是無法理解。
顧凡獨自一人回到宿舍。
四人間的宿舍空空蕩蕩,只有他自己。這種寂靜,讓他心裏的煩躁愈發擴大。
他關上門,拉上窗簾,宿舍裏頓時暗了下來。
他盤腿坐在床上,再一次嚐試。
五心朝天。
閉上雙眼。
“凝神靜氣,意守丹田……”
他努力地去“感受”小腹下方的位置。
一分鍾。
五分鍾。
半小時。
除了肚子因爲消化早餐而發出的咕嚕聲,什麼都沒有。
沒有氣。
沒有血。
更沒有烘爐。
只有一股因爲久坐而導致的腰酸背痛。
草。
這玩意兒果然是有前置條件的。要麼是需要特定的環境,比如靈氣濃度。要麼,就是需要某種“鑰匙”來啓動。
那枚鎮妖司的徽章?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空的。
徽章和那本新手手冊一樣,都留在了那個該死的噩夢裏。
他就像一個在遊戲裏撿到神裝的玩家,剛截圖發了個朋友圈,就被GM封號了。裝備沒了,截圖還在。
除了能證明自己曾經闊過,屁用沒有。
一整個上午,顧凡都在這種自我折磨中度過。
他時而躺在床上挺屍,時而坐起來嚐試那套完全不靠譜的導引法,時而又在狹小的宿舍裏來回踱步。
他需要發泄。
但他不能。
這裏是龍都國防大學,不是他家。他敢在這裏發瘋,下一秒估計就有兩個衛兵進來,把他架到精神病院去。
中午,他再次去了食堂。
依舊是那副壓抑的景象。
他隨便扒拉了兩口飯,就逃也似的回到宿舍。
下午,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既然主動修煉的路走不通,那就只能寄希望於晚上的噩夢。
他必須保證自己有充足的精力,在入夢之後,第一時間沖回那個圖書館,把那本該死的書從頭到尾背下來。
一個字都不能錯。
睡覺。
他躺在床上,給自己下達指令。
但大腦亢奮得要命,毫無睡意。
那座黑色的堡壘,那片書籍的墳場,那具到死都護着書的骸骨……一幕幕畫面在他腦中循環播放。
他翻了個身,把頭埋進枕頭裏。
時間變得極其緩慢。
他甚至能聽見隔壁宿舍樓傳來的訓練口號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宿舍門“咔噠”一聲,被人從外面打開。
石磊回來了。
他身上帶着一股訓練後的汗味,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氣息。他的作訓服上沾着幾塊泥點,額頭上還掛着汗珠。
他看了躺在床上的顧凡一眼,什麼也沒說,徑直走向自己的櫃子,拿出換洗衣物和臉盆。
整個過程,動作依舊是那麼簡潔,高效,沒有一絲多餘。
當他轉身走向水房時,顧凡鬼使神差地開口了。
“你……一整天都在訓練?”
石磊的腳步停頓了一下,回過頭。
“嗯。”
一個字,就把天聊死了。
“還沒開學,有必要這麼拼嗎?”顧凡坐起身,靠在床頭。
他不是想關心石磊,他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驅散這令人發瘋的寂靜。
石磊沉默了幾秒,似乎是在組織語言。
“習慣了。”
又是三個字。
惜字如金到了這種地步,這家夥上輩子是靠打字收費的嗎?
“你是部隊裏直接考過來的?”顧凡換了個問題。
“嗯。”
“哪個部隊的?”
這一次,石磊沒有回答。
他只是平靜地看着顧凡,那張國字臉上沒有任何情緒。但顧凡卻感覺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有些問題,不該問。
“當我沒說。”顧凡舉起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
石磊點點頭,轉身走進了水房。
很快,裏面傳來了譁譁的水聲。
顧凡重新躺下,盯着天花板。
這個室友,絕對有問題。他身上那股子軍人的鐵血氣質,不是普通部隊能練出來的。
能不能告訴石磊我的困境?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再也壓不下去了。
但顧凡不敢賭。
在沒有自保能力之前,暴露自己的秘密,等於自殺。
他只能等。
等石磊洗漱完畢,爬上床。
等宿舍的燈按時熄滅。
等午夜十二點的到來。
晚上十點,熄燈號準時響起。
宿舍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
石磊的呼吸平穩而悠長,幾分鍾後,就徹底沉寂下去,顯然已經進入了深度睡眠。
而顧凡,雙眼在黑暗中睜得老大。
他的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每一次搏動都沉重有力。
血液在血管裏奔涌,發出海潮般的聲音。
來了。
這種感覺。
他在等待那股熟悉的眩暈感,等待靈魂被從軀殼裏抽離出去的撕扯感。
他痛恨了這種感覺整整一年。
但今晚,他無比渴望它的降臨。
快點。
再快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十一半。
十一點四十五。
十一點五十九。
顧凡在心裏默數着秒數。
十,九,八……三,二,一!
零點已到。
噩夢,該來了。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世界依舊堅固。床板的硬度,被子的觸感,石磊平穩的呼吸……一切都真實得令人絕望。
一分鍾。
五分鍾。
十分鍾。
顧凡的身體,一點點涼了下去。
從指尖,到心髒,再到天靈蓋。
爲什麼?
主動沒有,被動還沒有?
難道這個噩夢,不是每天刷新,而是隨機掉落?
這還讓不讓人玩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將他徹底淹沒。
路,又斷了。
就在他所有的希望都快要被磨滅殆盡的時候。
一股毫無征兆的強烈眩暈,猛地攫住了他的意識。
天旋地轉。
靈魂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用力向上一扯!
來了!
顧凡的意識在狂喜中陷入黑暗。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看到的,是那高不見頂的穹頂,和一排排頂天立地的扭曲書架。
空氣中,依舊是那股熟悉的,陳舊紙張混合着血腥與腐朽的味道。
他回來了。
他正站在那片書的墳場中央,手裏,還緊緊攥着那本厚重的,皮革封面的《鎮妖司入職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