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不需要開口,因爲自有大儒爲他辯經。
李斯聞言,上前一步對着扶蘇拱手,玄色朝服下擺掃過階前青磚,語氣篤定:“大公子,連坐之法非爲苛責,實爲治世之要!昔年商君行什伍連坐,關中盜寇絕跡,百姓皆守禮法,方有大秦今日之強。”
“扶蘇公子言其過重,卻不知亂世需用重典。”
“六國剛定,舊貴族暗藏禍心,流民易生亂局,若不以連坐約束,一人犯罪、鄰裏縱容,他日再起戰火,豈非要重蹈之覆轍?”
說罷,李斯轉身指向天幕,聲音陡然拔高:“去年潁川有舊韓遺民作亂,殺官吏、燒糧倉,其鄰裏早已知情卻匿而不報!”
“若依連坐之法,事發前鄰裏便會主動告發,何至釀成大禍?”
“此法看似嚴苛,實則是讓百姓互爲監督,以一人之戒,換萬家之安!”
殿側的廷尉也隨之附和,“李相所言極是!睡虎地秦簡載,去年南郡有民私藏兵器,其鄰人及時告發,不僅免了連坐之罪,還得賞粟米二石。”
“可見連坐之法不僅有罰,更有勸善之功。”
聞言,扶蘇卻未退讓,指尖輕輕敲擊腰間玉佩,聲音清冷:“李相只言其利,卻未思其弊。”
“百姓每日惶惶,恐鄰裏犯錯累及自身,長此以往,民怨積深,一旦徭役加重,豈非要動搖國本?”
二人各執一詞,氣氛驟然緊繃,唯有秦始皇始終一言不發,目光沉沉地望着天幕。
連坐之法是大秦根基。
難道就目前而言,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有,當然有。
嬴清樾指尖無意識捻着衣袖紋樣,心中已將連坐之法的改良路徑梳理分明。
她深知大秦律法根基不可輕動,卻也明白民怨如潮,稍有不慎便會侵蝕國本,故而只在“保留威懾”與“減少苛責”間尋一個精妙平衡。
連坐之核心弊病,在於不分知情與否,一概株連。
若能將無差別追責改爲知情才罰,親屬鄰人只要能證明確實對犯罪一無所知,便免其罪責。
既能避免“一人犯錯、全族蒙冤”的慘劇,也能讓律法更顯公允。
畢竟,不知情者本無錯,強行牽連只會寒了民心。
再往下想,鄰裏之所以被迫互相監視,根源在於基層管控的缺失。
若是在縣設縣尉專管治安,在鄉設遊徼定期巡查,讓官吏們擔起登記戶籍、排查隱患的責任,何需百姓每日惶惶,擔心鄰人犯錯累及自身?
屆時轄區內若出了亂子,先查官吏是否失職,再核鄰裏是否包庇,既歸位了官吏職責,也解了百姓的恐慌之苦。
嬴清樾輕輕頷首,目光落在天幕之上。
這些改良並非推翻舊制,只是讓律法更貼合治世安民的初衷。
官吏本就該爲朝堂分憂、爲百姓護境,總不能事事都推給百姓,用連坐之法逼着他們互相提防。
如此一改,大秦律法的威懾力仍在,民心卻能漸漸安定,國本自然愈發穩固。
而且...
這些本就是官吏該負責的工作。
不然要他們幹什麼吃的?
嬴清樾淡淡想道。
【但問題在於,這種騷操作會讓整個社會處於高壓狀態中,那高壓狀態又怎麼解決呢?】
【大家一起這麼受驚,總有一天會受不了給你爆了。】
【哎,這就回到主播前面說的農戰了。】
【這些好勇鬥狠的人可以去戰場上建立功業嘛,你去戰場上殺嘛,殺多了還有獎勵。】
【那些想過安生日子的,那你就去開墾種地,至於人民損耗和幸福感,這和國家沒關系啊。】
“幸福感?”黔首們仰頭望着天幕,眼神裏滿是茫然。
這個詞太陌生了,像從未見過的雲彩,飄在他們日復一日耕與戰的生活之上。
有人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耒,仿佛想從這粗糙的木頭上,尋到一絲幸福的影子,卻只摸到滿手老繭。
最終也只化作一聲嘆息,像一場醒不來的夢。
【在秦朝,所有老百姓都只是國家這部大機器上的齒輪。】天幕的話像冰錐,刺破了大秦的表象。
【齒輪磨壞了、轉不動了,換一個新的人上來就是,機器永遠要接着轉。】
【這套玩法,從秦孝公那會兒一路傳下來,到了秦始皇這裏,成了他奮六世之餘烈的餘烈。】
嬴政不否認,天幕說的全是實情。
正是靠着這套機器邏輯,秦國才能在戰國七雄中殺出重圍,一步步吞滅六國、統一天下。
可如今天下已定,仗打得少了,北方匈奴偶爾來犯,再把所有人都當齒輪使喚,這台機器,還能轉多久?
他何嚐不知?又怎會不知?
【秦統一之後,北方匈奴開始時不時掃騷擾邊境,那面對這群蠻夷,能怎麼做呢?】
【殺,只有殺,他們才會怕你。】
【而且與此同時,國內不服秦始皇的人還空前的多,一個比一個不服氣。】
【那這個時候,咱們的始皇帝用用自家祖傳的老手藝,是很合理的。】
大秦百姓:“......”
六國舊民們·一言難盡:辛苦了,以前過得都是啥日子啊。
他們服氣,現在服可以嗎?
【首先呢,那必須是加重刑。】
【小偷小摸先砍頭,然後加上他們之前用的連坐制度,民間砍頭概率直接大幅提升。】
【爲了不被砍頭,老百姓們就會小心翼翼的盯着周圍的人,不讓他們犯罪,這就是經典的“亂世用重典”。】
老百姓們:“......”
以爲壓力是極限強度了,沒想到還有噩夢強度。
太好了,日子真是越來越有盼頭了呢!
【這時候肯定有朋友要問了:這麼搞,老百姓能不害怕嗎?天天活在恐懼裏,國家怎麼可能長治久安?】
時錦的聲音帶着幾分反問,像一顆石子投進殿外黔首心中,也讓階上君臣眉頭微蹙。
【可實際上,這套邏輯在《商君書》和《君王論》裏早有定論......】
話音未落,院中的嬴清樾卻輕輕揉了揉眉心,眼底掠過一絲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