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省委大樓，空曠得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走廊裏回蕩，清晰得有些瘮人。高玉良乘電梯直達頂層，沙瑞金的秘書小劉已經等在電梯口，臉上帶着職業化的恭敬，但眼神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高書記，這邊請，沙書記在等您。”小劉低聲說着，引着高玉良走向那扇厚重的橡木門。
推開門的瞬間，高玉良聞到一股淡淡的茶香，混合着舊書和文件特有的氣味。沙瑞金的辦公室比他的更大，陳設也更爲簡樸厚重，巨大的書櫃占滿了一整面牆。沙瑞金沒有坐在辦公桌後，而是站在窗前，背對着門口，望着窗外京州的闌珊夜色。聽到開門聲，他緩緩轉過身。
“玉良來了，坐。”沙瑞金指了指會客區的沙發，自己先走過去坐下，表情平和，但眉宇間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瑞金書記，這麼晚還沒休息。”高玉良在對面坐下，腰背習慣性地挺直。小劉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年紀大了，睡眠少。有些事，想想還是要抓緊跟你聊聊。”沙瑞金拿起茶幾上的紫砂壺，給高玉良倒了杯茶，動作不疾不徐，“協調小組剛啓動，千頭萬緒，你這幾天辛苦了吧？”
“分內工作，談不上辛苦。只是感覺責任重大，怕有負您的信任。”高玉良雙手接過茶杯，水溫透過杯壁傳來，暖着手心。
“信任是建立在行動上的。”沙瑞金呷了口茶，目光平靜地看着高玉良，“白天的會，開得還不錯。思路清楚，重點突出。下面那些廳局，什麼反應？”
“都表示支持，態度很積極。”高玉良謹慎地回答，“具體工作，還要靠他們落實。”
“態度積極是好事，但也要警惕‘表態化’落實。”沙瑞金放下茶杯，語氣重了幾分，“我們有些同志，開會時口號喊得震天響，回去後還是老方一帖，以文件落實文件，以會議落實會議。協調小組能不能發揮作用，關鍵就看能不能打破這種慣性，真正推動解決幾個老大難問題。”
“我明白。小組辦公室正在抓緊梳理問題清單，爭取盡快拿出有針對性、可操作的方案。”高玉良點頭應道。
沙瑞金“嗯”了一聲，手指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着，似乎在斟酌什麼。辦公室裏一時陷入了沉默，只有牆上掛鍾秒針走動的“滴答”聲，格外清晰。
“玉良啊，”沙瑞金再次開口，話題似乎轉了個方向，“你對祁同偉同志，最近的工作，怎麼看？”
高玉良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中。他萬萬沒想到，沙瑞金深夜召見，最終會落到祁同偉身上。這是隨意的關心，還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是例行的幹部考察詢問，還是……更深的試探？
他強迫自己保持鎮定，端起茶杯，借喝水的動作掩飾瞬間的思緒翻涌。茶水微燙，順着喉嚨滑下，帶來一絲灼熱感。
“同偉同志主持公安廳工作以來，整體是盡職盡責的。”高玉良放下茶杯，語氣平穩，措辭謹慎，“全省治安大局保持穩定，幾起大要案的偵辦也取得了進展。當然，公安工作壓力大，挑戰多，特別是在當前復雜的社會形勢下，有些新情況、新問題，處理起來需要更高的政治智慧和法治水平。總的來說，還是能勝任崗位的。”
他避重就輕，肯定了祁同偉的基本面，但也點出了“新情況、新問題”和“需要更高水平”的隱憂，既客觀，也留有餘地。
沙瑞金靜靜地聽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聽一段尋常的工作匯報。等高玉良說完，他才緩緩道：“能勝任就好。公安廳長這個位置，非同小可。權力大，責任重，誘惑也多。一步走錯，影響的不僅是他個人前途，更是公安隊伍的形象，甚至是我們省委的威信。”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高玉良的臉：“我最近聽到一些反映，當然，可能是不準確的，說同偉同志在處理一些涉及企業、甚至個別領導幹部的案子上，方式方法上，可能有點……急於求成？甚至，有點超越權限辦案的苗頭？玉良，你是分管黨群的副書記，又是他的老領導，這方面，還是要多提醒，多把關。關鍵時刻，要把好政治關、法律關。”
高玉良的後背瞬間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沙瑞金果然知道了！雖然話說得委婉，用的是“聽到反映”、“可能不準確”、“苗頭”這樣的字眼，但指向性已經非常明確——祁同偉在私下調查歐陽菁，甚至可能涉及李達康！而且，沙瑞金對此持明確的否定和警惕態度！
他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祁同偉這個蠢貨！果然還是沒有徹底收手！不僅沒收手，恐怕動作還不小，已經引起了沙瑞金的注意！沙瑞金深夜找他談這件事，絕不是簡單的“提醒”，這是在敲打他高玉良！是在警告他，管好自己的人，不要玩火！
“瑞金書記的提醒非常重要，也非常及時。”高玉良強行壓下心中的震驚和惱怒，語氣變得異常嚴肅和鄭重，“同偉同志年輕，有時候可能爲了盡快打開局面，在工作方法上把握得不夠精準。這一點，我之前也跟他談過。請您放心，作爲分管領導，我一定會嚴格按照您的指示，對他加強教育和監督，確保公安廳的一切工作都在法律和紀律的框架內運行，絕不姑息任何違規違紀的行爲。如果……如果他真有什麼問題，我第一個向省委、向您匯報，絕不袒護！”
他必須立刻、堅決地劃清界限，表明態度。這個時候，任何一點猶豫或維護，都可能引火燒身。
沙瑞金深邃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是在判斷他這番話的真僞和決心。然後，他臉上的線條稍微柔和了一些，輕輕嘆了口氣：“玉良同志，你的黨性原則，我是相信的。同偉同志是你的學生，你了解他，也多負點責任。幹部成長不容易，特別是到了這個級別的幹部，更要珍惜羽毛，如履薄冰。有些線，不能碰。有些事，不能急。現在全省上下，求穩定、謀發展是大局。一切工作，都要服從服務於這個大局。個人意氣，局部得失，都要放一放。你說呢？”
“是，瑞金書記說得非常深刻！我一定深刻領會，堅決落實！”高玉良重重地點頭，感覺自己額角已經見汗。
“好了，時間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沙瑞金站起身，結束了這次深夜談話，“協調小組的工作，大膽推進，有困難可以直接跟我溝通。”
“好的，瑞金書記，您也早點休息。”高玉良也連忙起身。
離開沙瑞金的辦公室，走在寂靜無人的走廊裏，高玉良感覺自己的腳步有些虛浮。深夜的寒意透過單薄的外套滲進來，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沙瑞金的警告，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後心。祁同偉的問題，已經不再是潛在的隱患，而是隨時可能引爆的雷。而他自己，已經被牢牢地綁在了這顆雷上。如果祁同偉出事，他高玉良絕不可能獨善其身。
他必須立刻、馬上、徹底地解決祁同偉這個麻煩！不能再有任何僥幸心理了！
回到辦公室，他反鎖上門，也顧不得時間，直接拿起手機，撥通了祁同偉的電話。電話響了很久，就在他以爲沒人接聽，怒火即將噴涌而出時，那邊才接起，傳來祁同偉帶着濃重睡意、似乎還有些不耐煩的聲音：“喂？誰啊？”
“是我！”高玉良的聲音冷得像冰，“你現在，立刻，到我辦公室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傳來祁同偉瞬間清醒、帶着驚愕和一絲慌亂的聲音：“老……老師？現在？出什麼事了？”
“別問！馬上過來！”高玉良幾乎是咬着牙說出這句話，然後重重地掛斷了電話。
他跌坐在椅子上，胸口劇烈起伏。窗外的城市依舊燈火璀璨，但在他眼中，卻仿佛籠罩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他知道，今晚，將是一個不眠之夜。他必須和祁同偉做一次最後的、也是最徹底的攤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