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嶽三天沒合眼,他只想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什麼也做不了。
他不能告訴夏彌雪她洗澡被偷看,也不能和她媽媽說,因爲這個家誰都更相信程國新。他程知嶽只是棍棒底下的逆子,扶不上牆的爛泥。
只要和夏彌雪見面,程知嶽就陷入極度的自責和內耗,加上程國新步步緊逼,初三下學期程知嶽開始逃學,甚至徹夜不歸。
程知嶽被關心他的班主任抓回去參加中考,他小學初中的基礎還在,竟破天荒考上重點高中,但是他不想去讀,因爲這樣能讓程國新被街坊鄰居嘲笑,他還要應付同事親戚沒完沒了的“關心”。
不上學就能讓所有人看程國新的笑話,兒子考上重點高中了又不去讀,天天就在街頭混,子不教,父之過。
東亞小孩和原生家庭抗爭的方式大多是自我毀滅,程知嶽在瘋狂的下墜中獲得了滅頂的快感。
高一那一整年,程知嶽都在和不三不四的人瞎混,他成天浪跡街頭,網吧通宵,和班主任玩捉迷藏。程國新是不敢來找他的,因爲程知嶽會把他打進醫院。
程知嶽不花程國新一毛錢。他在一家黑網吧看場子,沒工資,但是能免費上網,還包吃包住。
五月中旬,一個普通的傍晚,夏彌雪出現在黑網吧門口。
她還穿着校服,梳馬尾辮,背雙肩包。這樣的存在在黑網吧門口顯得十分突兀。
一個黃毛來上網,剛停了電車就湊上前來:“喲,正妹。找男朋友啊,別找了,你男朋友在這!”
說完和朋友笑作一團。
夏彌雪不理,她掀開網吧入口髒兮兮的簾子,一股濃鬱的怪味撲面而來。她四處張望,卻沒看到程知嶽。
“小妹妹,找誰啊?你男人在這!”這次黃毛直接上手了。
“滾一邊去,”夏彌雪連變態繼父的腦殼都打開瓢了,還怕這幾個街邊混的雜碎?她笑着對前台小哥說,“你好,我找程知嶽。”
“他晚上才上班,”小哥看她一眼,好心提醒,“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趕緊回家去。”
“我現在就要找到他,麻煩你給個電話。”
“他沒電話,他就在宿舍睡覺,在樓上。”小哥不理她了,意思是讓她自己上樓去找。
“好,謝謝。”夏彌雪就這樣爬上樓,狹窄的樓梯堆滿了雜物,又黑又潮溼,彌漫着比樓下更重的異味。很難想象程知嶽消失的這大半年就在這種地方住着。
不過也比家裏好,他起碼不用再和程國新打架,落得滿身傷。
她上到二樓,不小心踩到礦泉水瓶,發出的聲音驚醒了躺在鐵架床上鋪的男生。
程知嶽坐起來,以爲自己在做夢。
“你……他媽你怎麼來了?你來這種地方幹嘛?”
“來找你啊,”夏彌雪沒好氣,“這麼久不回家,也不去學校,總要確認你還活着。”
“我還活着,你現在確認了,趕緊走。”程知嶽套上衣服蹦下床,半年不見,他憔悴了很多,黑眼圈又大又重,顴骨凸出,好像很久沒有睡過好覺,吃過好飯。
“程知嶽,你怎麼變成這樣,你看看你自己。”夏彌雪實在不理解,他和程國新作對可以,不回家也可以,怎麼連學也不上,成日就在網吧虛度光陰。
“關你什麼事,你以爲你是誰,”程知嶽一陣煩躁,他看到夏彌雪又想起那件事,他本來以爲可以淡忘的,可是一看到她這張臉就又都想起來了。
“我誰也不是。我就是看不下去這樣自暴自棄的你。程知嶽,你要強大起來才能把程國新踩在腳下啊。”夏彌雪氣不打一處來,她真有點理解恨鐵不成鋼的心態。
“我現在也能把他踩在腳下,”程知嶽冷笑,“你今天來不會就爲說教吧?你是誰的說客?我爸?還是你媽?”
“誰也不是,”夏彌雪從書包裏掏出一張證書,“你去年參加物理競賽拿的獎狀,省級證書,我幫你領了。”
“還要這有用嗎,”話是這麼說,程知嶽還是接過來,他只看了一眼就對折,塞進口袋,“你還有別的事沒?”
“今天是你生日,”夏彌雪拉過他的手,把握拳的手心展開,塞進兩張紙幣,“想了想,不知道送你什麼合適。感覺你最缺的是錢。你不用擔心,這不是你爸的錢,這是我上個月參加商業演出得的出場費。”
“夏彌雪,你是在可憐我嗎?”程知嶽一動不動,他低着頭,睫毛微微顫抖。昏暗的燈光下,有一只壁虎快速爬過結滿蜘蛛網的牆壁,陰影一閃而過。
他冷聲說:“我早就不過生日了,我不要你的錢。”
“你就拿着吧。別嘴硬了,看你瘦得像沒吃過一頓好飯,”夏彌雪輕輕拉住程知嶽的衣角,語氣軟下來,“我還沒吃晚飯。你陪我下樓,下面有不三不四的人,我害怕。”
“你來之前怎麼不知道害怕。”程知嶽就跟着她下樓。
她書包上的粉藍色兔子別針是以前一家人去公園套圈程知嶽贏來的,沒想到夏彌雪還留着。
“我想給你過生日,”她回頭,沖他笑了笑,“我看到你初一的日記本裏寫了你媽媽給你過生日的回憶,你應該很想你媽媽吧。”
“嗯,”程知嶽和前台小哥打了招呼,跟上夏彌雪的腳步,“我媽媽是車禍去世的,在我六年級那年。”
“你好可憐。”
夏彌雪想了想,六年級,那不就是三年前,六年級才12歲,12歲就沒了媽媽。
“我爸很快聊上了別的女人,他帶不同的女人回家,”程知嶽面無表情地回憶,“然後你媽媽帶着你過來了。”
“嗯。”
夏彌雪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媽媽安慰她的時候會摸摸頭,又抱着她,拍拍肩膀,用臉頰蹭一蹭她的臉頰。
於是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她和程知嶽坐在同一側,飯店人太多了,夏彌雪有點不好意思,最後只是摸摸他的頭。
程知嶽反應很大,他完全沒料到夏彌雪會主動和他肢體接觸,雖然只是摸頭,但他受不了和她這麼近的距離。
“你怎麼了?”夏彌雪看着他整個人從凳子上拔起來,動作僵硬地坐到對面去,“不舒服嗎?”
“不是,”程知嶽搖頭,“那邊太擠了,我腿伸不開。”
“好吧。”
一頓飯很快吃完,夏彌雪胃口很好,吃了兩碗飯,程知嶽記得她之前最多只吃一碗。
“吃完了。你要上學了吧?”
“沒那麼快,我今天做值日了,可以晚到一會。”
“那好吧。”程知嶽其實很希望她快點走,但又不章她那麼快走,這種感覺很矛盾,搞得他心裏難受。
“附近有個公園,陪我一起走走吧。”
“好。”程知嶽點頭。
公園入口有許多小攤,烤腸、棉花糖和糖葫蘆是最常見的食物,還有各種給小孩的玩具。
“你想不想吃棉花糖?”
夏彌雪指着幾個做好的棉花糖,它們形狀各異,有的像兔子,有的像熊。
“不想。”他悶頭走路。
“那糖葫蘆呢?”
“也不想。”
“奇怪,你以前不是很愛吃甜食嘛?”夏彌雪不再堅持,她追上來,手心躺着一顆俄羅斯紫皮糖,“這是我小夥伴給我的,說是進口貨,你嚐嚐甜不甜。”
“……我哪裏很愛吃甜食。”程知嶽整個人都漂浮在半空,他的世界有兩個人在打架,一個說,夏彌雪你趕緊走,我不想看到你。另一個卻說,夏彌雪你別走,你多陪陪我吧。
“以前過年程叔叔給我們一人買一個旺旺大禮包,你每次都先吃完旺仔牛奶糖,這不是愛吃甜食是什麼?”
程知嶽不知道她竟然記得這麼細的事。
又走了一會,夏彌雪再不上學就要遲到了。她看起來有點着急,好像有話沒說完。
“程知嶽,你考慮一下我的話吧。我不想看你毀掉自己的前途,”她咬了咬嘴唇,像是終於鼓起勇氣,“我初二轉學過來一直適應不了,後來一直追也沒追上太多。老師說我上一中的概率比較大。如果我能考上和你一個高中,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程知嶽靠在公交站牌,語氣漫不經心。晚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眉眼盛滿解不開的愁緒。
“你也回去讀高中,回去接着讀高二。”
“你基礎那麼好,物理競賽能拿省級獎狀,我好佩服你。你跟着讀下去,一定能考個好大學,然後畢業了找份離家遠遠的工作,再也不用看到那個垃圾。”
夏彌雪惴惴不安地等待,她很怕被拒絕,也怕他繼續口出惡言。但這回,程知嶽認真考慮了一會,他居然同意了。
“嗯,”程知嶽點頭,“那說好了,你中考加油。”
“好,我一定要考上和你一樣的高中!”
程知嶽目送她消失在自己的視線。兩百塊在出汗的手心被抓得軟軟的,他一直沒花。就這樣從16歲,收藏到28歲。
他回過頭,看到街道盡頭一輪紅色的太陽從兩棟高樓的縫隙沉下去。
16歲的程知嶽第一次感受到他也是有人在意的。
他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又追上去,拍拍她的書包。
“夏彌雪。”
“嗯?”
“下次要找我別去那裏了,不安全,你要保護好自己。”他喘着氣,不放心她就這樣走,黃毛是小鬼難纏。於是一路護送她到校門口,看到校警叔叔才放心。
“那我要怎麼找到你?”
“有筆嗎?我給你留個號碼,你告訴我你在哪,我會去找你。”
程知嶽在她手背寫下一串數字。
夏彌雪的小臂和大臂外側有一道新鮮的擦傷,不知道怎麼搞來的。程知嶽的左眼皮跳了跳,心裏盤算,五月底要把工作辭了回家,住進那個房間,這樣她就安全了。
“夏彌雪,一定要保護好自己。不管在哪裏。”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