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
“啊,哦,忘了你不知道密碼。”夏彌雪用指紋開門,讓他先進廚房。
第一件事就是去客廳倒水喝,她快渴死了。
最近滴雨不下,氣溫爬升到了可怕的三十八度,氣象台天天發布橙色高溫預警。
夏彌雪想重新開始跑步健身,可現在日出太早,她每天都要和太陽賽跑。
“喝兩口,”她喝夠了,又倒一杯給程知嶽,“你今天沒少出汗,要及時補水。”
廚房很小,夏彌雪突然拿着杯子貼過來,程知嶽避無可避,差點退到牆角。
他在處理蝦線,滿手腥,便借着夏彌雪的手喝了一整杯檸檬水。
“嗯,好。”
“滴下來了,”夏彌雪隨手在他下巴一擦,她的手指很軟,有新鮮檸檬的清新,那一塊皮膚很快燒起來。
等夏彌雪走出廚房,程知嶽也顧不得髒,他用手背蹭她剛才碰過的地方,想留下一點她指腹的餘溫。
“啊,”夏彌雪的聲音在臥室,程知嶽探出頭,“怎麼了?”
“沒什麼。空調遙控器沒電了,我的手機又遙控不了,”她熱得直扇風,“得去買電池。”
程知嶽又把剩下的蝦處理了,忽然想起床頭櫃第二層抽屜有上次買的電池。
“不用去,”他叫住她,“在床頭櫃抽屜第二層,你找找,應該有。”
夏彌雪拉開抽屜,首先看到的是一個相框。這是個很普通的原木色相框,可裏面卻沒有照片。相框的玻璃擦得很幹淨,不像抽屜裏的其他物品,都有層淡淡的灰。
玻璃幹淨,說明程知嶽會定時清理。可是他爲什麼要清理一個空白的相框?
夏彌雪不解,她把相框輕輕搖晃,聽到有響聲。
有照片,可卻被放在相框的後面。
這是她大學本科畢業那年和程知嶽的合照。
夏彌雪本科專業是小語種,那年就業形勢嚴峻,她的同學部分讀研,部分工作,還有極少部分找不到工作待業在家。夏彌雪目標明確,她就要做空中乘務員。過程雖艱辛,但也免去糾結畢業去留的痛苦。
照片裏,年輕的夏彌雪衣着粉領學士服,那段時間她愛上馬面裙,學士服下露出粉色燙金裙擺。她身旁是同樣年輕的程知嶽,程知嶽搭着她的肩膀,兩個人在她學院大樓前合影留念。照片是夏彌雪談了三年的男友拍的,他自稱給夏彌雪當了三年的獨家攝影師,技術已經練出來了,想給大家露一手。
那時的他剛大學畢業一年。他說最近在鍛煉身體,打算入伍,大概率會被派去駐守渤海,也許去別的地方,一切還是未知數。但天地廣大,四海爲家,去哪裏他都不想回縣城。
夏彌雪從心裏替他高興。程知嶽在離家很近的地方讀大學,現在他終於要走出去找工作了,也許這才是他人生的起點。
大學四年,程知嶽跑去北京找過她兩次,第一次在她大一下,第二次就是畢業典禮。
夏彌雪知道小語種就業形勢嚴峻,曾在大一下嚐試轉專業,可學院裏厲害的人太多了,她一整年,天天起早貪黑也還差一截。
夏彌雪違背繼父的意思填了志願,代價就是大學四年的學費、住宿費由媽媽一人負擔。
四年,程國新一毛不拔,一句不問。
夏彌雪怕媽媽負擔太重,謊稱學校有食堂補貼,生活費就不用給了。
她邊打工邊上學,硬着頭皮養了自己四年。
背負着生活壓力和學業壓力,夏彌雪的得失心比一般同學更重。轉專業失敗,她消沉了大半個月,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着,她擔心自己的前途,卻不敢和媽媽說半個字,總是掛了電話才敢哭。
程知嶽爲此專門飛了趟北京。他飛到了童年的夢想之地,卻無心留戀風景。
夏彌雪帶他轉遍了北京的大小景點,帶他逛校園,介紹不同校區的流浪貓,帶他體驗恐怖的豆汁美式咖啡。
程知嶽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她好受點,只是陪着,聽着。大半年不見,高中畢業時意氣風發,揚言要闖遍世界的少女如今也要爲五鬥米折腰。
夏彌雪只有錢帶程知嶽吃食堂,她到北京快一年,沒下過一次館子。她從不透露自己經濟拮據,可程知嶽看得一清二楚。高中強制穿校服,普普通通的外套也被她穿出幾種花樣。周末和朋友逛街,她上午穿一套,下午又換一套。可上大學後,她只有幾套舊衣服來回穿。
夏彌雪是那麼愛美的一個人。
程知嶽很想帶她買套新衣服,春天到了,穿漂亮的裙子逛頤和園應該會讓心情變好。頤和園西堤的花朵潑灑一地,山桃和迎春最是潑辣,她站在樹下,人比花嬌。
可他也囊中羞澀。
程知嶽的情況甚至比她更極端。他的高考成績和身體條件足夠去外省讀軍校,程國新三令五申,如果敢填別的大學,那他將一分錢不給,學費,生活費,統統自己想辦法。反正都成年了,不管也不犯法。
所以他的大學是貸款讀下來的,畢業兩年,程知嶽才過上不負債的生活。
北京的春天,是冬的嚴冷與夏的炎烈之間一段溫柔的遲疑。
“其實我更喜歡頤和園。”
漫步在朝陽公園的綠茵小路,夏彌雪這樣說。
“但是朝陽公園免費,頤和園要門票,所以只帶你逛一次就夠了。”
程知嶽覺得逛哪裏都很好,只要她在。
天藍得高遠,寡淡,像一塊冰。
“我眼睛進東西了,”夏彌雪停下來,“好像快到柳樹飄絮的季節。”
“我看看。”
“你忍着,我吹一吹。”
和18歲夜晚發生的事如出一轍。可程知嶽越來越難控制他洶涌的愛意。他好想就這樣吻她的額頭,好想在人潮擁擠的地鐵上牽她的手,好想抱她坐在懷裏一起聽草地上的live,好想以另一個身份愛她。
“弄掉了,不癢了吧?”
“嗯不癢了。”
“哥,我偷偷跟你說,”她忽然有些羞澀,“我們學院有個男生追我追得好緊,長得又高又帥,他也有188。”
“你看,這是我,這是他。”
合照上的兩個人一個在左下角一個在右上角。等程知嶽再收到夏彌雪發來的照片時,他和她已經臉頰貼着臉頰。
畢業典禮剛結束,程知嶽顧不上一起吃頓飯,他要趕在明天九點報到。
年輕人還年輕,聚散總歸是灑脫的,不至於兒女情長,難舍難分。
夏彌雪送程知嶽踏上北上的列車,在站台,程知嶽抽完了一整支煙。
他摁滅了煙頭,沒有看她。
他說:“什麼時候結婚了告訴我,我會請假回來參加婚禮。”
“沒那麼快,我和他工作都沒定,”夏彌雪笑了,她掂了掂程知嶽的背包,好輕,他要去那麼長的時間,就沒有更多想要帶走的東西嗎?
“沒什麼了,”他說,好像無形中回答了她心裏的問題,“我走了。”
程知嶽背着一個雙肩包,消失在熙熙攘攘的綠皮車廂。夏彌雪踮着腳往車廂裏看了又看,直到列車開動,駛向遠方,她還是沒有看到他。
電影電視劇不是總喜歡拍男女主隔着玻璃難舍難分的鏡頭嗎?夏彌雪從前覺得矯情,現在忽然體會到也許那不是矯情。他們大概真的很舍不得對方。就像她很舍不得程知嶽,可程知嶽始終都淡淡的,一句不舍得的話也沒說。他大步流星地上了車,連頭也沒回。
那時的天總是很藍。
夏彌雪總會在飛機穿越大海時向下看,她認得渤海灣的形狀,那是山東半島和遼東半島圍繞形成的狹窄輪廓,黃海和渤海在那裏交匯,形成漩渦,飛機飛得不高時能看得很清楚。
程知嶽在陸地上看到的渤海是什麼樣的?他穿制服的樣子和想象中一樣帥氣嗎?他日復一日地面對同一片藍色,心裏想的都是什麼呢?
“找到了嗎?”程知嶽又探出頭,看見她拿着那張照片,想事情想得出神,“怎麼在看照片?”
“爲什麼這張照片會放在相框後面?”
“上次打掃衛生順手塞進去,一直沒過來住,就沒拿出來,”他在圍裙上擦擦手,“抽屜有電池嗎?”
“有……吧。”夏彌雪翻了翻,終於找到了。
“我能幫着做什麼?”她擠進廚房,“蝦和什麼炒?”
“西蘭花和胡蘿卜。”他指着一旁碟子裏整齊碼放的菜,“沒什麼要幫的,你等着吃。”
“不要,我想看你做飯,”夏彌雪偏要和他擠在一起,她腦海裏是從前的程知嶽,他切菜備菜都很熟練,是什麼時候學會做菜的?
以前,一起上學,一起跑食堂,又一起放學,回家吃飯。他也沒機會進廚房。
“你是怎麼練出來的?”
程知嶽利落地分開一扇肋排。
“當兵那幾年,一休息就想做點什麼,但進城時間成本太高,於是開始學做菜。現在也沒多厲害,就只會幾樣家常的。”
“怪不得,”夏彌雪若有所思,“你這麼無聊,怎麼也不給我寫信,發信息,打電話啊。是不是因爲紀律嚴明,要保密什麼的?”
“都有,”他點頭,“你在天上飛來飛去,我打給你,你就能接嗎?”
“也是。”
那幾年,她只在重要年節和程知嶽互相問候,除此之外,對對方的生活一無所知。
“那之後呢?之後爲什麼決定要回小縣城。”
“執行任務受了點傷,醫療期滿,我無法勝任原本工作。我申請跨單位調劑,就回來了。”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其實不過也才過去一年。
“如果你不申請調劑,也可以不用回來的。程知嶽,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夏彌雪疑惑不解,一直想出去的人出去了,他有很多機會,很多選擇。
換個人,夏彌雪也許不會這麼問,可是程知嶽爲什麼要回一個毫無牽掛的縣城?父子多年不和,親戚貌合神離,朋友也都不在。
“家始終都在這,”他一邊陪聊,一邊有條不紊處理好了全部食材,“排骨和竹蓀馬蹄燉湯,可以接受嗎?”
“可以。”
夏彌雪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覺得他真的很像家庭煮夫,非常宜室宜家的一款男人。
“以後和你結婚的人會很口福吧。”
“大概,”程知嶽隨口應着,他燉上了湯,準備開始炒菜,“油煙很大,還是關門吧。”
忙了一個多小時,十二點開飯。
夏彌雪忙來忙去,實際只是拿隔熱墊拿飯勺,筷子掉了一根,又跑去洗。
她27歲了,可跟程知嶽在一起還是很放心也習慣把自己當小孩。
“好吃!好吃!程知嶽,你是這個,”她豎起大拇指,“以後你結婚了我還要去你家蹭飯,我買菜,我洗碗,你讓嫂子千萬別嫌棄我嘴饞。”
程知嶽大口吃白米飯,快吃了半碗才開始夾菜。他一言不發,好像心事重重。
似乎從上次聚餐結束到現在,他就一直是這個狀態。
“吃菜呀,蝦仁好新鮮,”夏彌雪夾到他碗裏,“吃飯不要思考,就做個飯桶,飯桶才會開心。”
“嗯,不用給我夾,你吃你的。”
夏彌雪吃得很開心,吃得嘴邊有米粒都不知道。
“吃沒吃相,”程知嶽抽了一張紙,夏彌雪吃排骨把手弄髒了,以爲他要幫着擦掉,可他卻只是遞給她,“嘴邊有飯,擦掉。”
“程知嶽,”夏彌雪有點委屈了,“你是不是有發展中對象,而且準備下一步動作啊?”
“?”他抬起頭,微微蹙眉,“爲什麼這麼問。”
“因爲你總是躲着我,回來以後就一直這樣,我一靠近點你就躲。是不是因爲談着了所以要避嫌?”
夏彌雪憋了好久,還是忍不住,反正程知嶽是可以敞開天窗說亮話的人。
“我沒談,”程知嶽笑了,他笑自己這麼久了還是克服不了,真沒長進,“也沒躲着你,如果我要躲你,爲什麼又上門給你做飯?”
“不一樣,”夏彌雪沒被他繞進去,“我靠近的時候你會排斥。你要麼是嫌棄我,要麼就是…”
“是什麼?”
“做了虧心事!”夏彌雪很確定,“可你對我這麼好,能有什麼虧心的呢?”
有的。程知嶽被說中了,可他不能被看破。
“喝湯嗎,給你盛一碗涼着,”他起身去廚房拿碗,“是啊,你猜對了,我把你的聯系方式給了一個隊友,他說想追你,讓我給個機會。他家條件很不錯,人品也……”
夏彌雪夾着拖鞋追到廚房,難以相信程知嶽會做這種事。
“喂,我這還沒回幾天呢,你就把我賣了?”
程知嶽端着滾燙的湯,夏彌雪本來想捶他,又不敢動了。
“假的,”他坐下來,“我逗你的,我是那種人嗎?”
“我不要別人介紹,我就要自己找,找不到喜歡的就不結婚,一個人多好啊,我又不缺錢。”她叼着勺子,自說自話。
“程知嶽,你也不要太快結婚,我們要統一戰線。你要是先結婚,我會被催死的!”
“我會在你後面結婚的,”他語氣很確定,好像夏彌雪不說前面的話,他也早就這麼確定了這個想法,“如果你一直不結婚,我也一直不結婚。”
“好啊,有義氣!不愧是我一條戰壕裏的好戰友,沖你這句話,這碗湯我先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