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擂台上凝固。
零凌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右手掌心那截溫潤，卻重若山嶽的骨骼，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指尖無意識地收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力量，只有一種從骨髓深處滲出的冰冷和麻木。
（骨……他給了我這截骨……爲什麼？他爲什麼不反抗？爲什麼不殺了我？他明明可以……）
耳邊是山呼海嘯般的譁然，是藥王長老和其他幾位長老驚怒交加的吼聲，是無數弟子難以置信的尖叫和議論。
但這些聲音都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水幕，模糊而遙遠。
零凌的世界裏，只剩下擂台上那個單膝跪地，被刺目的鮮血和白發籠罩的身影，以及自己掌心中這截不斷散發着溫熱與磅礴生機的“罪證”。
（我要的不是這個……我要的是……是廢了他！是讓他再也無法威脅瑤兒！可他……他卻……）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緊緊纏繞住他的心髒，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零凌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幹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想問“爲什麼”，想怒吼“你算計我”，甚至想沖上去將那截骨頭塞回那個不斷淌血的傷口裏……但最終，他什麼也沒能做，只是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那裏，失語了。
就在這時，一道水藍色的身影如同翩躚的蝴蝶，迅速沖上了擂台，帶着一陣熟悉的馨香，正是雲瑤。
“凌哥！”雲瑤的聲音帶着恰到好處的驚慌與關切，她一把挽住零凌僵硬的手臂，目光快速掃過他掌心那截瑩白如玉，符文流轉的骨骼，眼中難以抑制地掠過一絲極度的狂熱與貪婪，但很快便被擔憂取代，“凌哥，你沒事吧？剛才嚇死瑤兒了！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零凌被她的觸碰和聲音驚醒，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雲瑤寫滿“擔憂”的臉上。如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混亂的思緒找到了一絲依托。
（對，瑤兒……我還有瑤兒……我做這一切，都是爲了瑤兒……）
他艱難地動了動嘴唇，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舊風箱：“我……沒事。”
雲瑤似乎鬆了一口氣，但隨即目光又被他掌心的骨骼吸引，她輕輕“咦”了一聲，伸出纖纖玉指，似乎想觸碰，又有些畏懼地縮回，仰起臉，用一種混合着好奇，崇拜與些許撒嬌意味的語氣說道：
“凌哥，這……這就是仙尊的‘本命劍骨’嗎？好強大的力量！我……我最近正在煉制一件護身法寶，總是差一絲靈性，若能以此骨爲核心，定能成就無上道器！凌哥……”她搖晃着零凌的手臂，眼中充滿了渴望，“你把它給我好不好？有了它煉制的法寶，瑤兒就再也不用怕任何人了，也能更好地幫到凌哥你！”
零凌聞言，下意識地低頭看向掌心。
那截骨頭安靜地躺着，溫熱的觸感奇異地和楚蕭沈冰冷的眼神在他腦海中交錯閃現。
（給瑤兒……煉器？）
這骨頭……這骨頭是剛剛從那個人身體裏……剖出來的！還帶着血！怎麼能……
“凌哥？”雲瑤見他猶豫，眼圈微微一紅，聲音帶上了委屈的哭腔，“你……你是不是舍不得？還是……不相信瑤兒？瑤兒只是想要一件能保護自己的法器，不想再成爲你的拖累……如果凌哥不願意，那……那就算了……”說着，她作勢要鬆開挽住他的手，低下頭，肩膀微微抽動，如傷心欲絕的模樣。
“不！不是！”零凌看到她這般模樣，心中那點莫名的抗拒瞬間被心疼和愧疚壓倒。（我在想什麼？瑤兒才是最重要的！這骨頭再珍貴，也不過是件死物！能用來保護瑤兒，才是它最大的價值！楚蕭沈的東西，本來就不該留戀！）
他不再猶豫，猛地將掌中那截還帶着體溫和血跡的骨骼，塞到了雲瑤手中，語氣帶着一種近乎粗暴的急切：“給你！瑤兒，拿去！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骨骼入手，雲瑤臉上瞬間綻放出無比明媚燦爛的笑容，如同得到了最心愛玩具的孩子。她緊緊握住那截骨頭，感受着其中浩瀚的力量，喜不自勝：“謝謝凌哥！凌哥你對我最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將骨頭收進一個早已準備好，散發着寒氣的玉盒中，然後才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目光轉向依舊跪在血泊中，氣息微弱的楚蕭沈，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慌”與“不忍”：“呀！仙尊……仙尊他流了好多血！凌哥，我們……我們是不是該……”
被她一提醒，零凌的目光也再次投向那個身影。
藥王長老已經沖上了擂台，正在手忙腳亂地試圖爲楚蕭沈止血，但那傷口似乎蘊含着某種法力，鮮血依舊在不斷涌出，將大片擂台染紅。
看着那刺目的紅，零凌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一種莫名的沖動驅使着他，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朝着楚蕭沈的方向，伸出了手——那只剛剛遞出骨骼、還殘留着一絲溫熱和血腥氣的手。
他想做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扶他？還是……
然而，他的手剛剛伸到半空，動作卻猛地僵住了！
（我在幹什麼？我去扶他？以什麼身份？剛剛才逼他剖骨、幾乎將他置於死地的逆徒嗎？）
（他需要我扶嗎？他可是楚蕭沈！是高高在上的仙尊！他此刻最恨的，恐怕就是我！我此刻上前，是嫌他死得不夠快，還想再氣他一次嗎？）
（更何況……瑤兒還在旁邊看着……）
無數混亂的思緒如同潮水般涌上，最終化作冰冷的鎖鏈，將他剛剛生出的一絲沖動死死鎖住。
零凌伸出的手，就那樣尷尬且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中，然後，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了回來。
握成拳，藏於袖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試圖用這種疼痛來掩蓋心底那更深，莫名的抽痛。
就在這時，一直低垂着頭，任由藥王長老施爲的楚蕭沈，仿佛感應到了什麼，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極其艱難地緩緩抬起了眼眸。
那雙曾經深邃如星海，冰冷如寒淵的眸子，此刻黯淡得沒有一絲光彩，只剩下無邊的疲憊和一種仿佛燃盡了一切後的空茫。
他的目光，越過忙碌的藥王長老，越過擂台上斑駁的血跡，精準且直直地落在了零凌的臉上。
然後，他看到了零凌那只伸出又收回，最終緊握成拳藏於袖中的手。
楚蕭沈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逸散在帶着濃重血腥氣的風裏。
他撐着地面的左手，極其緩慢地，用盡最後的氣力，向上抬起了一些，攤開了掌心。
那掌心，空空如也。
只有一道被零凌血刃劃破，尚未凝結的傷口，以及……滿手早已冰冷幹涸的暗紅血痕。
他就那樣攤開着空空的手掌，望着零凌。眼中沒有怨恨，沒有指責，只有一片望不到底，令人心慌的寂靜，和一種零凌完全無法理解深沉的悲哀。
好像在說：你看，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你……還要什麼？
零凌被這目光刺得心頭劇震，幾乎要窒息！他猛地別開臉，不敢再看！胸腔裏翻涌着一種極其難受的情緒，讓他只想立刻逃離這個地方！
“我們走！”他幾乎是低吼出聲，一把抓住身旁正因爲得到劍骨而暗自狂喜的雲瑤的手腕，力道大得讓雲瑤痛呼了一聲。
“凌哥，你弄痛我了……”
零凌卻恍若未聞，拉着她，近乎粗暴地轉身，幾乎是逃離一般，踉蹌着沖下了擂台，擠開圍觀的人群，頭也不回地朝着遠離演武場、遠離那片血腥，遠離那道目光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不敢回頭。
生怕一回頭，就會看到那只攤開的，空空如也布滿血痕的手掌。
生怕一回頭，就會徹底墜入那個由自己親手造就冰冷絕望的深淵。
楚蕭沈望着那個決絕逃離的背影，直到他徹底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攤開的掌心，終於無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濺起幾滴暗紅的血珠。
楚蕭沈緩緩閉上眼，最後一縷意識，也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