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毒沼的泥濘,如同貪婪的巨口,每一次拔腿,都帶着令人窒息的吸力。毒瘴如跗骨之蛆,無孔不入地侵蝕着凌霄的護體氣息,那層由幽冥教令牌引動的微弱幽冥護膜,此刻成了他唯一的屏障,卻也在毒瘴的持續沖刷下,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
清玥被固定在他背上,身體依舊滾燙與冰冷交替,痛苦的呻吟被她死死咬在唇間,化作壓抑的嗚咽。夜璃則如同沒有生命的瓷偶,安靜地掛在他胸前,只有那微弱到幾乎無法感知的鼻息,證明她還活着。
凌霄的體力,已瀕臨極限。毒瘴侵蝕、泥沼跋涉、凶獸襲擊……每一項都在瘋狂地消耗着他本就枯竭的生命力。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耳邊是毒蟲的嘶鳴和泥漿的汩汩聲,交織成一片令人絕望的噪音。
但他不能停。
冰心珏的記載,如同黑暗中的微光,指引着他。葬毒淵……彼岸花……那是唯一的希望!
他強打精神,對照着冰心珏上那模糊的、如同鬼畫符般的地形圖,艱難地在泥沼中辨認方向。圖上標注着一個奇特的標記——一片被三座腐朽石碑環繞的、顏色更深的毒潭。
“應該……就在附近……”凌霄喃喃自語,聲音幹澀沙啞。他撥開一片垂落的、散發着腥臭的墨綠色藤蔓,眼前豁然出現一片相對開闊的窪地。
窪地中央,是一汪深不見底的墨綠色毒潭。潭水粘稠如膠,不斷翻滾着灰綠色的氣泡,散發出比周圍濃鬱十倍的甜腥腐臭。潭水邊緣,果然矗立着三塊半截埋入泥沼的、布滿青苔和裂紋的古老石碑。石碑上的文字早已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認出扭曲的、如同毒蟲爬行般的痕跡。
就是這裏!
凌霄心頭一振,掙扎着走到毒潭邊。潭水死寂,卻散發着令人心悸的危險氣息。他小心翼翼地將清玥和夜璃從身上解下,平放在相對幹燥的石碑基座旁。然後,他盤膝坐下,將冰心珏緊緊握在手中,閉上眼睛,將最後一絲微弱的精神力,注入玉珏之中。
嗡——
冰心珏微微震動,散發出比之前更加微弱、卻更加凝練的藍色光暈。光暈如同水波,緩緩擴散,籠罩了整個毒潭區域。
凌霄屏息凝神,等待着。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毒潭依舊死寂,只有氣泡破裂的“咕嘟”聲。
就在凌霄以爲線索中斷,絕望再次涌上心頭時——
異變陡生!
毒潭中心,那翻滾的墨綠色潭水,突然如同沸騰般劇烈翻涌起來!一個巨大的漩渦,無聲無息地形成!漩渦中心,潭水急速下降,露出一個深邃的、如同巨獸咽喉般的黑洞!
緊接着,一道虛幻的、由無數灰綠色毒霧和幽光凝聚而成的身影,從那黑洞中緩緩升起!
那是一個老者。
身形佝僂,穿着早已腐朽的、樣式古怪的長袍,面容枯槁,眼窩深陷,只餘下兩點幽綠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光芒。他的身體半透明,顯然只是一縷殘魂!周身纏繞着濃鬱的、令人作嘔的毒氣,仿佛他本身就是這萬毒沼的一部分!
“咳……咳咳……”殘魂發出一陣如同破風箱般的咳嗽聲,幽綠的目光,緩緩掃過凌霄,最終落在他手中的冰心珏上,又移向旁邊昏迷的清玥和夜璃。
“多少年了……”殘魂的聲音沙啞、飄忽,如同從九幽地府傳來,“終於……又有人……帶着‘冰心珏’……找到這裏了……”
凌霄強撐着站起身,斷淵劍橫於胸前,警惕地看着這詭異的殘魂:“前輩……可是此地隱修?晚輩凌霄,爲救二人性命,冒昧打擾,懇請前輩指點‘彼岸花’之秘!”
“彼岸花……”殘魂那幽綠的目光,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有追憶,有痛苦,更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呵……年輕人,你可知道,尋找彼岸花,等同於……自尋死路?”
“晚輩知道!”凌霄斬釘截鐵,聲音帶着不顧一切的決絕,“但她們爲我身中無解奇毒,命懸一線!縱是刀山火海,九幽黃泉,我也要闖一闖!求前輩告知!”
殘魂沉默了片刻,那幽綠的目光,再次掃過清玥和夜璃,尤其是在夜璃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似乎感應到了她體內那同源的、屬於蝕心蓮的噬魂蠱毒。
“癡兒……又是一個癡兒……”殘魂低低嘆息,聲音帶着無盡的蒼涼,“也罷……老夫苟延殘喘於此,守護這最後的秘密,或許……就是在等一個像你這樣的……瘋子。”
他緩緩抬起虛幻的手,指向毒潭深處那黑洞:“‘彼岸花’……確在‘葬毒淵’底。但……”
殘魂的聲音陡然轉厲,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重:
“但它的綻放,苛刻到近乎不可能!”
“第一,需引路人!非至親至愛、心志堅毅、甘願爲他人赴死之人,無法承受葬毒淵的侵蝕,更無法引動彼岸花的感應!你……勉強算一個。”
凌霄心頭一緊,默默點頭。
“第二,”殘魂的聲音更加低沉,如同審判,“需‘引’!非至親或至情之人的……心頭精血!一滴!唯此,方能喚醒沉睡的彼岸花根!”
心頭精血?!
凌霄的身體猛地一震!心頭精血,乃修士生命本源!一滴,足以讓元嬰修士元氣大傷!他……他可以給!但……
“第三!”殘魂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在凌霄耳畔,“花開刹那,需引‘極淨’或‘極穢’之力灌注!缺一不可!否則——”
“花毀!人亡!引路人與受救者,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極淨?極穢?!
凌霄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
極淨之力……清玥身爲玄天宗聖女,身具浩然正氣,或許……或許能算“極淨”?
極穢之力……夜璃身爲幽冥教魔女,身負滔天魔氣,或許……或許能算“極穢”?
可……可花開刹那,需要同時灌注?!這怎麼可能?!清玥和夜璃,一個正氣凜然,一個魔焰滔天,她們的力量,根本就是水火不容!強行同時灌注,只會引發毀滅性的沖突,瞬間將彼岸花炸得粉碎!
“前輩!這……這如何可能?!”凌霄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她們……她們的力量,根本無法共存!”
“無法共存?”殘魂那幽綠的目光,帶着一絲近乎殘酷的嘲諷,“所以,老夫才說,這是自尋死路!上古那位大能,留下此花,本就不是爲了救人!而是爲了‘篩選’!篩選出能融合正邪、打破桎梏的……‘異數’!億萬年來,嚐試者無數,成功者……無一!皆化爲葬毒淵底的枯骨!”
篩選?異數?!
凌霄的心,沉入谷底!原來如此!原來所謂的“一線生機”,竟是一個殘酷的陷阱!一個針對“融合”的考驗!
“那……那前輩,可有辦法?!”凌霄不甘心,嘶聲問道,“晚輩願付出任何代價!”
“辦法?”殘魂發出一陣低沉而悲涼的笑聲,“老夫當年,也曾如你這般,帶着摯愛之人,來到此地……最終,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在極淨與極穢之力的沖突中,化爲飛灰……而老夫,也落得魂飛魄散,僅餘一縷殘魂,在此守護這殘酷的秘密,等待下一個……送死的傻瓜……”
殘魂的聲音,充滿了無盡的悔恨和絕望。
“唯一的‘辦法’……”殘魂的聲音忽然壓低,帶着一種蠱惑般的低語,“便是……放棄一人。”
“以一人之心頭血爲引,引動彼岸花。再以另一人之力量,或極淨,或極穢,灌注花開。雖無法同時救兩人,但……至少能活一個。”
放棄一人?!
凌霄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又是選擇?!又是讓他親手放棄一個?!
“不!”他嘶吼出聲,聲音如同受傷的孤狼,“我絕不放棄!絕不!”
“那就去死吧!”殘魂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而瘋狂,“帶着你的執念,帶着她們,一起跳進葬毒淵!去那深淵之底,化爲枯骨!成爲老夫這無盡歲月裏……又一個可悲的注腳!哈哈哈……”
瘋狂的笑聲,在毒潭上空回蕩,充滿了怨毒和絕望。
凌霄站在毒潭邊,身體因憤怒和絕望而微微顫抖。他看着殘魂那瘋狂扭曲的虛影,又回頭,看向石碑旁昏迷的清玥和夜璃。
放棄一人?他做不到!
融合正邪?難如登天!
難道……真的只有死路一條?
不!
凌霄猛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鮮血滴落在毒潭邊的泥沼裏,瞬間被腐蝕得滋滋作響。
他低頭,看向腰間那枚冰冷的幽冥教左使令。
又看向清玥頸間,那枚溫潤的冰心珏。
一個,代表至穢的魔道。
一個,代表至淨的正道。
而他凌霄……體內,既有玄天宗的劍元,又有幽冥教令牌引動的幽冥氣息,更有那強行分藥、混合了二女毒素的……斑駁力量!
一個瘋狂到極致的念頭,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燃起!
既然正邪無法共存於二女之身……
那……就由我來!
由我凌霄,來融合這正邪!由我,來成爲那灌注花開的……“極淨”與“極穢”!
“前輩!”凌霄猛地抬頭,眼中燃燒着不顧一切的瘋狂火焰,直視那狂笑的殘魂,“告訴我!若引路人自身,融合了極淨與極穢之力,是否……可行?!”
殘魂的狂笑聲,戛然而止。
那兩點幽綠的鬼火,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盯着凌霄,仿佛在看一個從地獄爬出來的瘋子。
“你……你說什麼?!”殘魂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波動,“融合……正邪?!你……你可知那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你的身體,會成爲正邪沖突的戰場!意味着你會在無盡的痛苦中,被撕成碎片!魂飛魄散!”
“我知道!”凌霄的聲音斬釘截鐵,帶着一種殉道般的決絕,“只要能救她們,粉身碎骨,魂飛魄散,又有何懼?!”
“瘋子!你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殘魂尖嘯着,虛幻的身影因激動而劇烈波動,“但……但老夫……老夫竟有些……期待了!”
殘魂那幽綠的目光,死死盯着凌霄,如同在看一件稀世珍寶,又如同在看一個即將引爆的滅世炸彈。
“好!好!好!”殘魂連說三個“好”字,聲音帶着一種病態的興奮,“老夫便告訴你最後的秘密!葬毒淵的入口,就在潭底!下去吧!帶着你的瘋狂,去挑戰那上古的禁忌!去成爲那億萬年來……第一個……或許也是最後一個……‘異數’!”
“記住!時間……不多了!七日之期……便是彼岸花……最後的花期!錯過……永無機會!”
話音落下,殘魂那虛幻的身影,如同燃盡的燭火,驟然潰散!化作點點幽綠的光點,重新融入那翻滾的毒潭之中。
毒潭的漩渦,緩緩平息,黑洞消失,潭水恢復了死寂的翻滾。
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幻夢。
只有凌霄,站在潭邊,臉色蒼白如紙,身體因激動和後怕而微微顫抖。
他低頭,看着掌心被自己掐出的深深血痕,又看向昏迷的清玥和夜璃。
融合正邪……引毒入體……以身爲爐……
一條比萬毒沼更凶險、比葬毒淵更深邃的絕路,擺在他面前。
但他,別無選擇。
“清玥,阿璃,”他聲音低啞,帶着一種近乎溫柔的瘋狂,“等我。”
“這一次,換我……來爲你們……逆天改命!”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再次將二女背起、抱起。
然後,他邁開腳步,沒有絲毫猶豫,一步一步,走向那翻滾着死亡氣息的墨綠色毒潭。
葬毒淵!彼岸花!以我之身,融正邪,換爾等新生!
毒潭的水面,映照出他決絕的背影,如同走向祭壇的殉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