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順天,早晨已經有些悶熱。
皇宮勤政殿外的青石板路上,林文正腳步踏得很重。深色中山裝熨得筆挺,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顆,手裏那份質詢文書被卷成筒狀,握得指節都有些發白。
兩名宮廷侍從在前面引路,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
走到殿門外,侍從側身讓開,低聲通報:“陛下,林副司長到了。”
“請進。”
聲音從殿內傳來,平和沉穩。
林文正深吸一口氣,邁過高高的門檻。勤政殿內光線充足,蘇衍站在窗前,轉過身來。這位皇帝今天穿着簡單的軍便服,沒有佩勳章,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年輕軍官。
“免禮,坐。”
蘇衍指了指殿中的椅子,自己也在主位坐下。侍從悄無聲息地退到門外,將殿門虛掩。
林文正沒有坐。
這位外交部亞洲司副司長站得筆直,先行了個標準的官員禮,然後直接展開那份文書。
“陛下,臣今日依程序提請質詢,共有三點。”
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回蕩,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
“第一,去年十月至今,順天城內關於皇室欲與林家聯姻的傳言甚囂塵上。臣想問,若此事屬實,爲何事先未與林家充分溝通?家父林鴻漸雖已致仕,仍是士林領袖,家妹明玥雖在宮中任職,但婚姻大事,按禮當由父母做主。如今傳言四起,林家卻蒙在鼓裏,這是何道理?”
林文正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目光直視蘇衍。
蘇衍沒有打斷,只是點了點頭,示意繼續。
“第二,”林文正的聲音提高了幾分,“近月以來,社交界流傳諸多不堪言論。有說林家爲攀附皇室,不惜出賣女兒;有說家妹明玥工於心計,借教育皇子之機接近陛下;更有甚者,編造家妹與多名官員有染的謠言。這些污言穢語,已嚴重損害林家聲譽,尤其是家妹的清白名譽。皇室對此是否知情?是否有責任澄清?”
殿內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林文正翻開文書最後一頁,語氣更加沉重。
“第三,若婚事當真要推進,皇室將如何保障家妹入宮後的處境?宮廷傾軋,歷朝歷代皆有。家妹性子單純,只懂教書育人,不懂權謀爭鬥。臣作爲兄長,必須問清楚——陛下能承諾什麼?皇室能提供什麼保障?”
三個問題問完,林文正將文書合上,依舊站着。
蘇衍沉默了片刻。
這位年輕的皇帝站起身,走到書案旁,從抽屜裏取出幾份文件,又走回來,將文件放在林文正面前的茶幾上。
“林副司長,請先看看這些。”
林文正皺眉,但還是拿起最上面一份。
那是一份保密局的調查報告,封面上蓋着“絕密”紅印。翻開第一頁,林文正的目光就凝固了。
報告詳細列出了謠言傳播的鏈條。
源頭指向外交部三名中層官員——都是親日派的骨幹。這幾人定期與日本公使館文化參贊鬆本清聚會,聚會地點在順天飯店的私人包廂。謠言內容最初由日方擬定,通過這幾人散布到社交場合,再由幾家親日報紙以“坊間傳聞”的方式登載。
報告後面附有監聽記錄摘要。
鬆本清在電話中對東京方面的匯報中說得很明白:“打擊林家聲望,可同時削弱皇室與主戰派的聯盟可能。林鴻漸在學界影響太大,必須將其污名化。”
林文正的手指微微發抖。
不是氣的,是後怕。
“再看第二份。”蘇衍輕聲說。
第二份是日本外務省上月發給華國外交部的照會副本。照會要求華國政府正式承認日本在華北、東北的“特殊權益”,包括駐軍權、資源開發優先權、鐵路修築權等七項條款。語氣強硬,幾乎等同於最後通牒。
第三份是軍事情報匯總。
關東軍近期在中朝邊境舉行大規模演習,參演兵力達兩萬餘人。日軍偵察機本月已七次越過鴨綠江,深入華國領空偵查。朝鮮境內,日軍鎮壓行動升級,一周內處決義軍骨幹超過三百人。
林文正一份份看完,抬起頭時,臉色已經變了。
“這些……”
“都是真的。”蘇衍坐回椅子上,語氣平靜,“謠言之事,朕已令保密局徹查,涉案官員三日內會全部停職審查。照會之事,外交部正在擬定駁回文書。邊境局勢,國防部每日都在跟進。”
大殿裏又安靜下來。
窗外的蟬鳴一陣陣傳來,顯得殿內更加寂靜。
蘇衍看着林文正,終於開口回應那三個問題。
“第一點,提親之事確有其意,但方式欠妥。朕原本打算待國事稍緩,親自拜訪林老先生說明,不料消息提前泄露,被有心人利用。此事是皇室考慮不周,朕在此正式致歉。”
林文正動了動嘴唇,沒說話。
“第二點,林明玥女士的品行,朕十分清楚。”蘇衍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很有分量,“她在宮中任教這一年多,兢兢業業,將兩位皇子教導得很好。宮中上下,從侍從到女官,無人不敬重她的爲人。那些謠言,是政治鬥爭的手段,卑劣至極。皇室今日就會發布公告,正式駁斥所有不實傳言,並追究散布者的法律責任。”
蘇衍頓了頓,繼續說:“至於爲何選擇林家,朕不妨坦白說——確有政治考量。”
林文正身體微微一震。
“林老先生是士林領袖,在學界、民間聲望崇高,一貫主張抗日救國。林副司長你本人是外交幹才,對日立場堅定,在亞洲司的工作成績有目共睹。與林家聯姻,可以向國民、向國際社會傳遞明確信號:華國不畏強敵,將團結一切愛國力量,革新自強,抵御外辱。”
這話說得直白,反而讓林文正鬆了口氣。
至少這位皇帝沒有用虛情假意來掩飾。
“第三點,”蘇衍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着林文正,“關於林明玥入宮後的保障,朕可以做三項承諾。”
“其一,婚前將派最有經驗的皇室女官,專門指導宮廷禮儀,確保她能順利適應宮中生活。這些女官也會成爲她初入宮闈的幫手。”
“其二,婚後尊重她的獨立人格。她若想繼續從事教育活動,朕支持;她若想參與婦女啓蒙工作,朕也支持。皇室會提供一切便利。”
蘇衍轉過身,目光認真。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朕會以皇帝的名義保證,絕不讓宮廷傾軋傷害到她。宮中規矩該守要守,但若有任何人敢用手段欺壓、排擠,朕絕不姑息。”
說完這些,蘇衍走回茶幾旁,親自給林文正倒了杯茶。
茶水注入杯中的聲音,在安靜的大殿裏格外清晰。
“林副司長,這樁婚事,表面上是朕的個人選擇,實際上關乎國家形象,關乎抗戰決心。日本人在虎視眈眈,在朝鮮血腥鎮壓,下一步就要把手伸進東北。華國需要團結,需要向所有人展示——從上到下,從皇室到百姓,我們都準備好了,要打一場衛國戰爭。”
蘇衍將茶杯推到林文正面前。
“所以,朕懇請林家能以大局爲重。當然,最終決定權在林老先生手中。若林家當真不願,朕絕不勉強,今日所言各項澄清、保障措施,依然會執行。林家是愛國之家,不該受此污蔑。”
林文正看着那杯茶,熱氣嫋嫋上升。
殿內的西洋鍾敲了十下。
這位外交官終於伸手端起茶杯,沒有喝,只是捧着。陶瓷的溫熱透過掌心傳來,讓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
“陛下所言,臣會一字不差轉達家父。”
林文正的聲音緩和了許多,雖然依舊正式,但少了剛才那種劍拔弩張的氣勢。
“至於家妹……臣只有一句話。明玥自小讀書明理,性子外柔內剛。她若願意,林家不會阻攔;她若不願,也請陛下莫要強求。”
蘇衍點點頭:“理應如此。”
林文正將茶杯放回茶幾,重新拿起那份質詢文書,卻沒有收回,而是輕輕放在了文件旁邊。
“這些材料……”
“副本可以帶走。”蘇衍說,“原件需留檔。”
林文正抽出那幾份文件的副本,仔細折疊好,放入中山裝的內袋。起身時,他再次行禮,這次的動作明顯舒展了許多。
走到殿門口,林文正忽然停住腳步,沒有回頭,聲音卻傳了過來。
“陛下,日本人不會善罷甘休。”
“朕知道。”
“那陛下準備好了嗎?”
蘇衍的聲音從殿內傳來,平靜而堅定。
“從朕登基那天起,就一直在準備。”
林文正沒有再說話,推開殿門走了出去。
兩名侍從依舊等在門外,見到林文正出來,躬身引路。陽光照在青石板路上,有些刺眼。林文正眯了眯眼睛,順着來時的路往外走。
腳步依然很穩,但不再像來時那樣沉重。
殿內,蘇衍站在窗前,看着林文正的背影消失在宮道拐角。
侍從輕手輕腳地進來收拾茶具。
“陛下,公告已經擬好,請您過目。”
另一名侍從呈上一份文件。蘇衍接過來快速瀏覽——公告措辭嚴厲,明確指斥謠言是“別有用心者的政治陰謀”,宣布已責成相關部門徹查,並將依法追究責任。文末蓋着皇室玉璽的印樣。
“發吧。”
“是。”
侍從退下後,大殿裏又只剩下蘇衍一人。
窗外的蟬還在鳴叫,一聲接一聲,不知疲倦。蘇衍走到地圖前,目光落在東北那片遼闊的土地上,又移到朝鮮半島,最後停在那個島國的位置。
山雨欲來。
但這一次,華國不能再退。
公告在當天下午就貼滿了順天各主要街巷。報紙連夜加印號外,將皇室的態度傳遍全城。
社交界的風向一夜之間變了。
那些曾經津津樂道“林家攀附”的沙龍,開始改口稱贊“天作之合”;那些暗地裏傳播謠言的小報,急忙刊登澄清聲明;外交部那三名官員在當天傍晚被保密局帶走時,不少人都看見了。
日本公使館裏,鬆本清將那份公告揉成一團,狠狠扔進廢紙簍。
“還是晚了一步。”
坐在陰影裏的公使鬆平健一沒有動,只是淡淡地說:“那就進行下一步。朝鮮那邊,可以再加大力度。要讓華國人知道,插手朝鮮事務的代價。”
“是。”
“還有,”鬆平健一睜開眼睛,“查清楚,華國皇室和林家,到底進展到哪一步了。如果婚事真成了……我們必須提前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