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宮牆剛剛掛上第一批紅綢燈籠。
幾個內務府的小太監正搭着梯子,小心翼翼地把繡着金色雙喜字的綢緞掛在乾清門廊下。遠處傳來禮部官員指揮儀仗隊排練的聲音,隱約還能聽見樂工調試編鍾的清脆聲響。一切看起來都在爲大婚盛典忙碌着。
但養心殿東暖閣裏的氣氛,卻與這喜慶籌備格格不入。
陳默把一份裝訂整齊的檔案放在紫檀木案幾上,後退兩步站定。保密局局長的制服穿得一絲不苟,連風紀扣都扣得嚴實,只是眼下的烏青透露出這幾日不曾好好休息。
“陛下,南造雲子的完整調查報告出來了。”
蘇衍放下手中批閱到一半的邊防部隊調防計劃,抬起頭。窗外的秋陽正好,透過菱花格窗灑在檔案封面上,那上面蓋着紅色的“絕密”印章。
“說重點。”
“是。”陳默翻開檔案第一頁,“此女真實姓名確實爲南造雲子,日本神奈川縣人,現年三十一歲。十八歲考入東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兩年後退學,實際轉入特高課下設的間諜培訓所‘富士寮’受訓。檔案顯示,南造雲子在訓期間各項成績優異,尤其擅長漢語、俄語、情報分析以及……”
陳默頓了頓。
“以及什麼?”
“以及利用性別優勢進行特殊任務。”陳默說得直白,“畢業代號‘紫羅蘭’,昭和三年,也就是民國十七年,首次以‘旅華日僑遺孀’身份潛入上海。在滬期間,化名王雅雲,經營一家洋裝店作爲掩護,成功滲透進上海總商會,獲取多份華商對日貿易談判底價情報,導致當年紡織原料進口談判中,華商集體損失約八十萬銀元。”
蘇衍的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了敲。
八十萬銀元。那是夠裝備兩個整編師的軍費。
“繼續。”
“民國十八年,轉調天津。”陳默翻過一頁,“以日本正金銀行高級職員助理身份活動,期間策劃並實施三起針對華北鐵路調度系統的破壞,造成津浦線貨運中斷累計十七天。同年秋,疑似參與綁架一名唐山鋼鐵廠德國工程師,但此事日方處理幹淨,未能找到直接證據。”
暖閣裏安靜了片刻,只有檔案紙頁翻動的沙沙聲。
窗外的編鍾聲又響起來,這次是在練習《朝天子》的曲調。那是大婚典禮上帝後出場的配樂,本該莊重喜慶,此刻聽來卻莫名有些刺耳。
“六國飯店事件後,南造雲子的動向呢?”蘇衍問。
陳默合上檔案:“十月十三日凌晨返回日租界住處後,閉門不出兩日。十五日開始恢復社交活動,連續三晚出席英國、法國、美國公使館舉辦的晚宴和舞會。我們的內線傳回消息,南造雲子在宴會上多次主動與各國武官、商務參贊交談,話題總是有意無意引向朝鮮局勢。”
“打探虛實。”
“正是如此。”陳默點頭,“南造雲子對外聲稱是關心遠東貿易環境穩定,但根據內線觀察,她明顯在試探各國對華國可能幹預朝鮮的態度。特別是昨晚在美國公使館,她與美海軍陸戰隊駐華武官交談超過二十分鍾,談話內容涉及仁川港的航運狀況。”
蘇衍站起身,走到窗前。
從養心殿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保和殿方向豎起了高高的旗杆,工部的人正在調試升旗用的滑輪。更遠處,太和殿前的廣場上,數百名儀仗隊員正在列隊,紅色禮服在秋日陽光下連成一片海洋。
“監視級別提到最高。”蘇衍背對着陳默說,“南造雲子接觸過的每一個人,說過每一句話,去過每一個地方,都要記錄在案。但暫時不要動她。”
“明白。”陳默頓了頓,“陛下,還有一事。南造雲子在六國飯店寫下的那份親筆供狀……”
“存檔。”蘇衍轉過身,目光平靜,“那不是用來公開的,是用來讓某些人知道分寸的。如果日本公使館再有不妥舉動,可以適當暗示這份文件的存在。”
陳默深吸一口氣:“是。”
“你去忙吧。”蘇衍重新坐回案幾前,“大婚在即,安保工作不能有任何疏漏。尤其是皇後那邊。”
“皇後娘娘的護衛已經加強。”陳默說,“坤寧宮增加了兩倍侍衛,所有進出人員必須經過三道核查。御膳房單獨設立了皇後專用膳房,食材采購到烹制全程有人監視。只是……”
“只是什麼?”
陳默難得猶豫了一下:“按照祖制,大婚前五日,皇後娘娘應移居紫禁城外的別宮暫住,待大婚當日再迎入宮中。但保密局評估認爲,當前局勢下,娘娘出宮居住風險較高。是否……”
“不必移居。”蘇衍直接打斷,“祖制是死的,人是活的。明玥就住在坤寧宮,哪裏都不去。”
“是!”
陳默敬禮退出。
暖閣裏重新安靜下來。蘇衍拿起邊防計劃繼續批閱,但筆尖懸在紙面上許久,終究沒有落下。窗外的編鍾聲停了,換成鼓樂排練,那鼓點敲得一陣緊過一陣。
坤寧宮後殿的試衣間裏,林明玥站在一人高的銅鏡前。
四名女官圍在身邊,兩人小心翼翼地托着深青色禕衣的寬大袖擺,一人在整理腰間玉帶,還有一人跪在地上調整裙裾的長度。那件皇後禮服厚重得驚人,裏外三層,刺繡用的金線在燭光下閃着細碎的光。
鳳冠還沒有戴上,暫時放在一旁的錦盒裏。光是那頂九龍四鳳冠,就用了三斤黃金、兩百多顆珍珠和數十塊各色寶石。內務府的老嬤嬤說,這已經是簡化過的制式,前朝皇後的鳳冠,最重的有過八斤。
“娘娘,感覺如何?”負責禮服的內務府女官輕聲詢問,“可需要歇息片刻?”
林明玥搖搖頭。
銅鏡裏的女子妝容精致,但眉宇間沒有太多新嫁娘的羞澀或喜悅,反而是一種沉靜的專注。她已經站了快一個時辰,肩膀被禮服的重量壓得發酸,後頸也有些僵硬,但腰背依然挺得筆直。
“繼續。”林明玥說,“大婚當日要穿戴整整六個時辰,現在多適應一分,當日就從容一分。”
女官們交換了一個欽佩的眼神。
這些在宮中服侍多年的女官見過不少貴人,但像這位準皇後這般堅毅的,實在少見。大婚禮儀繁瑣復雜,光是穿戴這一項就足以讓嬌生慣養的閨秀叫苦不迭,可林明玥從試衣開始到現在,沒說過一句抱怨的話。
“娘娘,要試試行走嗎?”另一名女官問,“這裙裾長三尺有餘,行走時需注意步伐。”
“好。”
林明玥向前邁步。
禕衣的裙擺拖在身後,像一片深青色的雲。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穩當踏實,右手輕輕提起前襟,左手自然垂在身側。走了十幾步後,她開始嚐試轉身——這是最難的部分,厚重的禮服容易絆腳,鳳冠的重量也會影響平衡。
第一次轉身時,裙擺確實纏住了腳踝。
旁邊的女官急忙要上前攙扶,林明玥卻擺手示意不用。她停住腳步,自己彎腰整理好裙擺,然後重新開始。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到第八次轉身時,動作已經流暢自然。
“可以了。”林明玥終於說,“把鳳冠拿來吧。”
九龍四鳳冠戴到頭上時,林明玥明顯感覺到脖頸一沉。那不是簡單的重量,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往下壓的力道。她調整呼吸,慢慢抬起頭,銅鏡裏的女子瞬間變得威嚴莊重,那頂冠冕賦予了她某種超越年齡的氣度。
“娘娘真美。”一個年輕女官忍不住小聲說。
林明玥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看着鏡中的自己。她知道這身裝扮意味着什麼,不只是婚禮,不只是皇後之位,更是一個承諾,一份責任,一條從此與這個國家命運緊緊相連的道路。
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侍衛在門外稟報:“娘娘,禮部張大人求見,說是大婚巡遊路線有細微調整,需要娘娘過目。”
“請張大人稍候。”林明玥說,然後對女官們吩咐,“幫我把冠服卸下吧,輕一些。”
卸下鳳冠的那一刻,林明玥輕輕舒了口氣。脖頸輕鬆了,但心裏的重量絲毫沒有減輕。她換回常服,走到前殿時,禮部的官員已經捧着地圖等候多時。
巡遊路線用朱筆畫在地圖上,從紫禁城出發,經長安街,過正陽門,繞內城一周後返回。沿途標注了各個觀禮點、軍警布防位置、民衆聚集區。
“爲何調整?”林明玥問。
張大人躬身回答:“原本計劃經過日本公使館門前,但外交部建議避開。這幾日日本公使鬆平健一多次對外發表不當言論,恐生事端。”
林明玥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那就避開。大喜的日子,不要給任何人制造話題的機會。”
“是。”張大人頓了頓,壓低聲音,“娘娘,還有一事……近日京城傳聞,說日軍在朝鮮又有新動作,邊境不太平。百姓中有些議論,擔心大婚會不會受影響。”
“大婚照常舉行。”林明玥說得斬釘截鐵,“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辦得隆重,辦得體面。要讓所有人知道,華國不亂,華國不怕。”
張大人的腰彎得更深了些:“臣明白了。”
送走禮部官員後,林明玥沒有立刻回後殿。她走到坤寧宮的庭院裏,抬頭看着秋日高遠的天空。北方的天空湛藍如洗,但誰知道那片天空下,此刻正在發生什麼呢?
一名女官悄悄走近,遞上一件披風:“娘娘,起風了,當心着涼。”
林明玥接過披風,卻沒有披上。她忽然問:“陛下今日在養心殿議事,到現在還沒結束嗎?”
“回娘娘,養心殿那邊說,陳局長、徐部長幾位大人都還在。好像……是邊境軍情。”
林明玥點點頭,不再多問。她攏了攏衣袖,轉身走回殿內。庭院裏的銀杏葉已經開始泛黃,風一吹,幾片葉子飄落下來,輕輕落在青石板上。
養心殿的議事一直持續到掌燈時分。
徐錚帶來的消息讓暖閣裏的氣氛降到了冰點。這位素來沉穩的國防部長,此刻眉頭緊鎖,手指在地圖上敲了又敲。
“安東發來的最新偵察報告。”徐錚的聲音低沉,“鴨綠江南岸,日軍新增的不僅是炮兵聯隊,還有至少兩個步兵大隊的兵力。江面上,日本海軍的巡邏艇數量增加了一倍,所有過往船只都要接受盤查。我們的偵察兵嚐試過江,三次都被攔了回來。”
陳默補充道:“保密局截獲的密電顯示,東京方面給關東軍的指令是‘嚴密監控,必要時可越境追擊’。這個‘必要時’的定義很模糊,等於給了前線指揮官相當大的自主權。”
“朝鮮義軍那邊呢?”蘇衍問。
“處境艱難。”徐錚指着地圖上的長白山區域,“日軍采取步步爲營的清剿戰術,用火炮和飛機開路,地面部隊跟進。義軍根據地已經被壓縮到山區,糧食、藥品、彈藥都極度短缺。他們的代表昨日秘密入境,現在安置在安東,請求我們立即出兵。”
暖閣裏只剩下燭火噼啪的輕響。
窗外的紫禁城已經亮起了燈籠,紅色光暈連成一片,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溫暖喜慶。但暖閣裏的三個人都知道,這片紅光之外,東北方向的邊境線上,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志願軍的準備情況?”蘇衍問。
“第一梯隊已經完成集結。”徐錚說,“白崇禧親自在安東坐鎮,三個步兵師、一個炮兵旅隨時可以開拔。但問題在於,如果我們在婚禮期間大規模調動部隊,日方一定會察覺。他們現在正盯着我們的一舉一動。”
陳默忽然開口:“或許可以利用這個時間差。”
蘇衍和徐錚同時看向保密局長。
“大婚前後,全國視線都聚焦在京城,聚焦在紫禁城。”陳默說,“各國記者、使節、觀察員都在這裏。如果日軍在這個時候有大規模行動,等於在全世界的注視下挑釁。他們也要顧及國際輿論。”
“所以你的建議是?”
“婚禮照常舉行,而且要大張旗鼓地辦。”陳默說,“但軍隊可以提前秘密開赴邊境。御前侍衛第一旅是精銳中的精銳,調動這支部隊不需要大規模動員,可以化整爲零,以‘邊境演習’的名義分批北上。等大婚結束,主力部隊再迅速跟進。”
徐錚沉吟片刻:“第一旅的先遣隊,最快多久能到位?”
“三天。”陳默肯定地說,“如果今晚就下令,先遣隊明早就能出發,三日內抵達安東。白崇禧已經在邊境準備了足夠的裝備和補給,部隊到位後可以立即換裝,做好過江準備。”
蘇衍走到地圖前。
燭光在地圖上投下晃動的影子,那些代表山脈、河流、城市的線條在光影中仿佛活了過來。鴨綠江像一道深深的傷痕,劃在華國和朝鮮之間。江的這邊是安寧,江的那邊是戰火。
“婚禮不能推遲。”蘇衍終於說,“推遲就等於示弱,等於告訴所有人我們怕了。華國不怕,皇室更不怕。”
他轉過身,燭光在臉上跳動。
“但軍隊必須先行。告訴白崇禧,第一旅先遣隊即刻出發,主力部隊按原計劃,大婚後第二日開拔。保密局要確保這次調動絕對隱蔽,所有通訊使用最高級別密碼,所有行軍路線避開主要城鎮。”
“是!”徐錚和陳默同時應聲。
“還有,”蘇衍補充道,“大婚當日,京城安保提到最高級別。日本公使館那邊,加派雙倍人手監視,鬆平健一和他手下每一個人,去了哪裏,見了誰,說了什麼,我都要知道。”
陳默點頭:“已經安排好了。鬆平健一這幾日頻繁約見英國、美國公使,試圖拉攏他們向我國施壓。不過從目前反饋看,英美態度謹慎,不願直接介入。”
“那就好。”蘇衍重新坐回案幾後,“你們去準備吧。婚禮前夜,我要看到第一旅先遣隊抵達安東的報告。”
徐錚和陳默敬禮退出。
暖閣裏又只剩下蘇衍一個人。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許久沒有動彈。窗外的燈籠紅光透過窗紙,在臉上投下溫暖的光暈,卻驅不散眉宇間那層深深的疲憊。
案幾上,放着一封剛剛送來的請柬。
那是大婚禮儀流程的最終版本,厚厚的一沓,從祭天祭祖到接受朝賀,從宮廷宴飲到民間巡遊,每一步都寫得清清楚楚。這本該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之一,此刻卻像是一份需要精密執行的作戰計劃。
蘇衍睜開眼睛,拿起請柬翻開。
第一頁寫着:“寅時三刻,皇帝起駕,赴太廟告祭列祖列宗……”
他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許久,然後輕輕合上請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