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舊看着窗外,看着那片倒映着天空、卻也深不見底的湖水。
然後,他的目光越過湖面,投向遠方。
那座在陽光下閃爍着威嚴光芒的漢東省W大樓。
它矗立在那裏,沉默,堅固,決定着無數人的命運,包括他的。
許久,他緩緩開口。
聲音平靜,卻透着一種深沉的疲憊和虛無。
“暴風雨要來了。”
“先想辦法……別在第一陣風裏,就被連根拔起吧。”
“路……”
他頓了頓,最終,沒有再說下去。
清晨六點半,四號樓301室的餐廳裏安靜得能聽見小米粥冒泡的細微聲響。
陽光透過百葉窗斜射進來,在深色原木餐桌上切出一道道光柵。
陸正鴻放下手中的竹筷。
象牙白的筷頭在晨光裏泛着溫潤的光澤。
他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妻子王雪。
她穿着淺米色的亞麻家居服,頭發鬆鬆挽了個髻。
幾縷碎發垂在頸側,正用白瓷湯匙小口喝着粥。
動作輕緩得像在完成某種儀式。
餐廳裏只有碗勺輕碰的聲音。
“今天上午的C委會,”王雪抬起眼,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晨光。
“幾點開?”
“九點。”
陸正鴻拿起手邊的素色餐巾,緩慢而仔細地擦了擦嘴角。
每一個動作都帶着一種刻意的從容。
“沙書記親自主持,議題不少。幹部隊伍建設,經濟形勢分析,還有……幾個重大項目的推進。”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餐桌上面那盆開得正盛的蝴蝶蘭上。
紫色的花瓣在晨光裏薄如蟬翼,美得不真實。
“高書記那邊……”王雪欲言又止。
“你上午有空的話,”陸正鴻打斷她,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天氣。
“去一趟三號樓。吳老師喜歡蝴蝶蘭,我讓陳海準備了一盆品相最好的。你送過去,就說是我從魔都帶過來的,養了半年,想着漢東的氣候更適宜,送她賞玩。”
王雪握着湯匙的手頓了頓,湯匙邊緣停在唇邊。
她抬眼,細細端詳丈夫的臉。
那張臉在晨光裏顯得清癯而輪廓分明。
金絲眼鏡後的眼睛平靜無波,像兩口深潭,看不見底。
結婚二十年,她太了解這個男人了。
這盆蝴蝶蘭,哪裏是送花?是送態度,是送一道溫和卻清晰的信號。
是告訴高育良,告訴吳慧芬。
我陸正鴻記得師恩,念及舊情,但公私之間,有一條線。
這條線,我畫得清楚,也希望你們看得明白。
“我明白了。”王雪放下湯匙,瓷器和桌面碰出清脆一響。
她不再多問。有些事,問得太透,反而失了分寸。
“對了,”陸正鴻起身,走向玄關。
從衣帽架上取下那件深灰色的定制西裝外套。
動作流暢得像演練過千百遍。
“如果吳老師問起C委會的事,問起我的態度……”
他轉過身,一邊穿外套,一邊看向妻子。
眼神溫和卻帶着不容錯辨的告誡。
“你就說,我剛來漢東,還在熟悉情況。很多事不了解,不便多言。其他的一概不知,一概不傳。”
“好。”王雪點頭,起身開始收拾碗筷,動作依舊輕緩。
陸正鴻走到玄關處的落地鏡前,仔細整理了一下襯衫領口和領帶。
鏡子裏的人,西裝筆挺,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那是一張適合出現在任何嚴肅場合的臉。
標準,冷靜,無可挑剔。
但王雪知道,今天這場C委會,不會平靜。
丈夫鏡片後那雙此刻平靜無波的眼睛,今天上午,將成爲攪動漢東政壇風雲的關鍵。
九點整,S委J委會議室。
厚重的紅木雙開門緊閉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
橢圓形的會議桌旁,十三把高背皮椅已經坐滿。
空氣裏有淡淡的茶香、紙墨味。
還有一種屬於權力核心區域的、特有的沉肅氣壓。
沙瑞金坐在主位。
他沒有穿西裝外套,只穿了件熨帖的白襯衫。
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塊款式簡潔的鋼表。
他面前攤開着一份文件夾,手裏握着一支黑色的萬寶龍鋼筆,筆帽擱在一旁。
左手邊,省長劉長生正低頭翻閱着什麼。
花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是慣常的、看不出深淺的表情。
右手邊,副書記高育良坐得筆直。
銀發在頂燈光線下泛着冷光。
他面前的筆記本已經打開,手裏轉着一支紅藍雙色鉛筆。
再往下,J委書記田國富臉色冷硬,像塊未經雕琢的花崗岩。
組織部長吳春林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手指無意識地敲着桌面。
宣傳B長低頭喝着茶。政法委書記……
陸正鴻坐在劉長生下首,位置不居中,但也不偏遠。
他面前攤開着一本黑色的軟皮筆記本。
手裏習慣性地轉着一支紅筆。
那是他在魔都時就養成的習慣,紅筆圈點,殺伐決斷。
茶杯裏的水汽嫋嫋上升,在他鏡片上蒙了一層極淡的白霧,又迅速散去。
“人到齊了,開會。”
沙瑞金開口,聲音不高,但清晰有力,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會議室裏最後一點低聲交談瞬間消失。
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今天第一個議題,”沙瑞金環視全場。
目光從每個人臉上緩緩掃過,像在檢閱,又像在掂量。
“幹部隊伍建設。”
他頓了頓,翻開面前的文件夾,動作很慢,卻讓所有人的呼吸都跟着緊了緊。
“最近,上面連續下發文件,反復強調,要建設一支忠誠、幹淨、擔當的高素質專業化幹部隊伍。這不僅是要求,更是命令。”
沙瑞金的語氣平和,但每個字都像經過千錘百煉,沉重落地。
“漢東的情況,在座各位心裏都有一本賬。有些幹部,能力很強,政績也很突出,但問題……也不少。有些崗位,長期不動,成了一潭死水,不僅影響工作,更滋生惰性,甚至……腐敗。”
他抬起頭,目光落在對面高育良的臉上,停留了一秒。
“所以,我提議,”沙瑞金的聲音陡然清晰了幾分。
“從即日起,凍結全省所有廳級以上幹部的職務晉升。爲期……暫定三個月。”
“嗡——”
盡管在座的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這句話還是像一顆深水炸彈,在每個人心裏掀起了巨浪!
凍結晉升?三個月?全面考察?
陸正鴻手中的紅筆停住了,筆尖懸在紙上,沒有落下。
他能感覺到,坐在斜對面的高育良,身體瞬間繃緊了。
“這三個月裏,”沙瑞金繼續,語速不快,但字字如釘。
“由組織部牽頭,會同J委、政法委,對現有廳級幹部,進行一次全面、深入、細致的考察。合格的,留用。不合格的,調整。有問題的……”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
“該查的查,該處理的處理。絕不姑息,絕不手軟。”
話音落地,會議室裏靜得可怕。
連空調出風口的風聲,都顯得格外刺耳。
這意味着什麼?在座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這意味着漢東所有廳級幹部。
從廳長到市長,從書記到局長。
未來三個月,原地踏步!
那些已經運作到關鍵節點的,那些在排隊等位置的,全B暫停!
更意味着,沙瑞金要借這把“尚方寶劍”,對整個漢東的廳級幹部隊伍,進行一次徹底的篩查、清洗、重塑!
高育良放在桌下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尖掐進了掌心。
但臉上,依然維持着平靜。
他只是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動作很穩。
只是放下時,杯底和桌面碰出的聲音,比平時重了半分。
“我完全同意沙書記的提議。”
第一個開口的,是J委書記田國富。
他的聲音冷硬,像鐵塊敲擊岩石,沒有絲毫感情色彩。
“漢東的幹部隊伍,尤其是某些關鍵崗位的幹部,問題不是一天兩天了。”
田國富的目光轉向高育良,又緩緩移開,像刀鋒劃過。
“有些幹部,能力是有,但作風霸道,群衆反映強烈。有些幹部,生活腐化,和企業家勾肩搭背,界限不清。還有些幹部……”
他頓了頓,突然點名,聲音不高,卻像驚雷炸響。
“比如,省公安廳廳長,祁同偉同志。”
空氣徹底凝固了。
高育良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了下去。
他放在桌上的右手,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
陸正鴻垂下眼簾,看着筆記本上那點未落的紅痕,心裏明鏡似的。
來了。第一槍,瞄準的就是漢大幫的核心人物,高育良的頭號門生。
“祁同偉同志的工作能力,特別是破案攻堅的能力,我不否認。”
田國富繼續說,語氣不緊不慢,卻字字誅心。
“他主持的打黑除惡、禁毒這些專項,成績確實擺在那裏。但是……”
這個“但是”,讓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最近一段時間,關於他的反映,也不少。主要集中在幾個方面:和特定企業家交往過密,界限不清;生活作風……有待商榷;還有,利用職務影響力,爲某些企業‘協調’關系、‘擺平’事情。”
田國富抬起頭,目光直視高育良,沒有任何躲閃。
“這樣的幹部,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還要提名他擔任副省長……高書記,您覺得,合適嗎?群衆會怎麼看?組織J律的嚴肅性在哪裏?”
“田書記!”高育良終於開口。
聲音還算平穩,但底下壓着一股即將噴薄的暗流。
“祁同偉同志,是我省公安戰線培養出來的優秀幹部,是經過實踐考驗、立功受獎無數的功臣!你說的那些‘反映’,有真憑實據嗎?還是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捕風捉影、惡意中傷?”
“是不是捕風捉影,”田國富冷笑一聲,那笑容裏沒有任何溫度。
“查一查,不就知道了?組織部完全可以介入嘛。如果祁同偉同志真的清清白白,身正不怕影子斜,還怕組織上查?”
“查,當然可以查!”高育良身體微微前傾,盯着田國富。
鏡片後的眼神銳利得像要刺穿對方。
“但不能因爲一些來源不明的反映,就否定一個幹部的全B成績、全B貢獻!這是對幹部的不負責任,更是對工作的嚴重幹擾!祁同偉同志在公安廳這些年,破獲了多少大案要案?打掉了多少盤踞多年的黑惡勢力?維護了多少次重大活動的絕對安全?這些實實在在的功勞,田書記是看不到,還是……選擇性失明?”
“我看到了。”一個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不高,卻像一把精準的匕首,切入了兩人之間緊繃的空氣。
是李達康。
他坐在陸正鴻斜對面,一直低着頭在筆記本上寫着什麼。
此刻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高育良。
語氣裏聽不出什麼情緒,但每個字都像秤砣一樣砸下來。
“我也看到,祁同偉同志和山水集團的董事長高小琴,來往非常密切。據我所知,兩人不僅是‘球友’,還經常一起吃飯、一起出入某些高檔場所,甚至……一起出國‘考察’。”
他頓了頓,翻開手邊一份材料。
“山水集團在京州,這幾年拿了多少地?享受了多少稅收返還和政策扶持?這些項目,有多少是走了‘綠色通道’?有沒有經過嚴格的公開招投標程序?這些,李市長,”他看向高育良,目光坦然。
“您可能不太清楚細節,但作爲京州市長,我那裏……有記錄,有備案,也有……一些疑問。”
高育良猛地轉頭,死死盯住李達康。
那目光不再是平時的儒雅溫和,而像兩把淬了火的刀。
“李市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李達康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縮,聲音清晰而冷靜。
“我是京州市長,對在京州注冊經營的企業,對可能涉及京州利益的幹部行爲,有監督的責任和義務。祁同偉同志和高小琴的密切往來,持續時間長,頻率高,涉及場合多……這已經超出了普通的工作交往範圍。領導幹部和特定企業家保持這樣密切的私人關系,是什麼性質的問題?高書記,您是分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您應該……比我更清楚。”
“你這是捕風捉影!是借題發揮!”高育良的聲音提高了半度。
雖然還在控制,但那股怒意已經像即將決堤的洪水。
“是不是捕風捉影,”田國富又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扔了回來。
嘴角那絲冷笑更深了。
“查一查,不就真相大白了?高書記既然對祁同偉同志這麼有信心,這麼愛護,想必……也不會反對組織上對他進行一次全面、公正的考察吧?清者自清嘛。”
高育良臉色鐵青,嘴唇緊抿,握着鋼筆的手指因爲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
他環視會議室,劉長生垂着眼,手指摩挲着茶杯。
吳春林在筆記本上寫着什麼。其他人或低頭,或目視前方,眼神各異。
他感到了孤立。一種冰冷的、赤裸裸的孤立。
沙瑞金一直沒說話,只是平靜地看着這場交鋒。
直到此刻,會議室裏的氣氛已經繃緊到極致,他才緩緩開口。
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的陸正鴻。
“正鴻同志。”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齊刷刷投向陸正鴻。
這個空降的常務副省長,這個背景成謎的關鍵變量。
這個在昨晚大風廠事件中展現出冷靜判斷和遠程掌控力的人。
他會站在哪一邊?
他的態度,可能直接決定這場博弈的走向,甚至決定祁同偉的政治生命。
陸正鴻放下手中那支一直轉動的紅筆。
筆杆落在筆記本上,發出輕微的“嗒”聲。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抬起頭。
目光平靜地迎向沙瑞金的視線,語氣平和,聽不出任何傾向。
“沙書記,我剛到漢東工作,對祁同偉同志的具體情況,確實……不了解。”
他頓了頓。
高育良眼中,難以抑制地閃過一絲微弱的期待。
或許,這個學生,還會顧念一點師生情分?
哪怕只是保持中立,模糊表態?
田國富和李達康則微微皺眉,顯然對這個過於“標準”的回答並不滿意。
然而,陸正鴻的下半句話,讓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不過,”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穩,卻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分量。
“關於幹部隊伍進行全面考察這件事,我個人認爲……是非常必要的。
漢東的幹部隊伍,就像一台高速運轉了多年的機器,需要定期進行全面的檢修、保養,甚至……更換掉一些磨損過度、存在隱患的零件。
這是對機器負責,也是對整個系統的安全負責。”
他看向沙瑞金,眼神誠懇。
帶着下屬對上級應有的尊重,卻又獨立而清晰。
“所以,我建議,祁同偉同志的副省長提名,可以按照沙書記的提議,暫時凍結。
等到組織部門的全面考察結果出來之後,如果祁同偉同志確實德才兼備、清清白白,沒有任何問題,那麼再提,也爲時不晚,是金子總會發光。
如果……”他再次停頓,聲音很輕,卻讓會議室裏的溫度又降了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