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堂已不再是林默記憶中的樣子。
長椅被推到牆邊,堆疊起來像柴垛。地面刻着一個直徑十米的巨大法陣,線條不是用粉筆或顏料,而是用暗紅色的液體——血液,還在緩慢流動,像有生命般沿着溝槽循環。法陣中心不是聖壇,而是一台復雜的機械裝置:無數電纜和光纜從天花板垂下,連接到一個圓柱形的玻璃艙上。艙內充滿淡藍色的液體,液體中漂浮着一個人。
李修文。
但他也不是林默記憶中的樣子。
老人的身體赤裸,皮膚蒼白如屍,上面布滿了細小的接口和電極貼片。他的眼睛睜着,但瞳孔擴散,眼球表面覆蓋着一層乳白色的膜。他的嘴微微張開,有氣泡從嘴角冒出,在液體中上升、破裂。最詭異的是他的頭顱——頭蓋骨被部分移除,露出下面灰白色的大腦皮層,大腦表面插着數十根探針,探針末端連接着光纖,光纖延伸出玻璃艙,接入周圍的機器。
而在玻璃艙周圍,跪着十二個人。
他們穿着教團的白袍,後頸都長出了嫩枝,嫩枝向上彎曲,像天線般指向玻璃艙。他們的眼睛都閉着,表情平靜得可怕,嘴角帶着統一的、僵硬的微笑。每個人手中都捧着一個金屬碗,碗裏盛着暗紅色的液體——和他們身下法陣裏流淌的是同一種東西。
林默認出了其中幾個人:廚房裏總是多給他一片面包的老婦人;訓練時耐心教他格鬥技巧的年輕隊員;還有……本傑明神父。老人也在這裏,跪在離玻璃艙最近的位置,他後頸的嫩枝最粗壯,上面甚至開出了淡紫色的小花。
“歡迎,林默。”
聲音不是從玻璃艙裏傳出的,也不是從跪拜者口中發出的。它直接出現在林默的腦海裏,帶着金屬的質感和平滑的電子音調——這是經過機械處理後的李修文的聲音。
“我一直在等你回來。”那個聲音繼續說,“或者說,等你體內的‘鑰匙’能量被母樹激活到臨界點。現在,時機終於成熟了。”
林默握緊砍刀,木質右手微微張開,準備隨時分裂。“你的網絡已經崩潰了,李修文。放手吧。”
“崩潰?”聲音裏帶着一絲嘲弄,“你幹擾的只是表層網絡。真正的核心在這裏——”玻璃艙周圍的光纖突然全部亮起,藍色的光芒沿着法陣的血液溝槽流動,瞬間點亮了整個圖案,“——在我和這十二位‘使徒’的深層連接中。他們的意識已經與我部分融合,共享我的感知,我的思想。即使你殺死他們的身體,他們的意識也會繼續存在,作爲我的一部分。”
本傑明神父突然睜開眼睛。那雙眼睛渾濁無神,但嘴巴張開了,發出和李修文一模一樣的聲音:“看到了嗎?這就是進化。個體的界限被打破,意識匯入整體。沒有孤獨,沒有誤解,沒有背叛。”
其他十一個人也同時睜眼,齊聲開口:“只有和諧,只有統一,只有永恒。”
十二張嘴,同一個聲音。詭異得讓人頭皮發麻。
“你瘋了。”林默說。
“瘋的是那些執着於脆弱個體的人。”十二個聲音重疊,“看看這個世界,林默。迷霧,畸變體,人類的互相殘殺——這都是個體主義的惡果。每個人都只爲自己,結果所有人都受害。我的方案是唯一的出路:讓所有人成爲一體,爲了共同的生存而努力。”
“但那就不再是人了。”
“人?”聲音裏突然爆發出憤怒,“人類有什麼值得保留的?貪婪,嫉妒,恐懼,自私……這些就是你要守護的‘人性’?我是在淨化人類,升華人類!”
玻璃艙裏的李修文身體突然抽搐。他大腦表面的探針發出更強的光芒,液體開始沸騰般冒泡。跪拜者們後頸的嫩枝劇烈顫抖,他們的表情從平靜轉爲痛苦,但嘴巴還在機械地開合,重復着李修文的話語。
“儀式已經進入最後階段。”聲音變得急促,“我需要你的鑰匙能量來完成最終協議。林默,加入我們。你不是一直渴望治愈嗎?在集體意識中,沒有病痛,沒有異化,只有純粹的存在。”
治愈。這個詞擊中了林默最深的渴望。他看向自己暗金色的右手,看向皮膚下流動的藍色紋路。如果加入,也許真的能擺脫這種半人半怪的狀態……
(加入吧……結束痛苦……)
(不!那是陷阱!)
兩個意識又開始爭吵。但這次,林默沒有時間糾結。
因爲蘇雨那邊出事了。
地下室方向傳來劇烈的爆炸聲,整座教堂都在震動。天花板上落下灰塵和碎屑。玻璃艙周圍的機器發出刺耳的警報,藍光閃爍不定。
“愚蠢!”李修文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冷靜,“她在破壞反應堆!阻止她!”
兩個跪拜者突然起身,動作僵硬但迅速,沖向門口。但林默更快。
木質右手分裂出藤蔓,像鞭子般抽出,纏住兩人的腿,用力一拉。他們摔倒,但立刻爬起,完全不顧骨折的腿骨以詭異的角度彎曲——疼痛被屏蔽了。
林默沖上前,砍刀斬向其中一個的脖子。刀鋒入肉,但沒有血,只有黑色的樹液噴出。那個跪拜者繼續撲來,雙手掐向林默的喉嚨。
林默側身躲過,左手抽出從守衛身上搜來的匕首,刺進對方後頸的嫩枝根部。嫩枝劇烈抽搐,跪拜者的動作瞬間僵住,然後軟倒,眼睛裏恢復了瞬間的清明——那是本傑明神父的眼神,充滿痛苦和哀求,然後黯淡下去。
死了。
另一個跪拜者趁機從背後撲來,但林默回身一腳,木質化的右腳踢碎了他的胸腔。屍體飛出去,撞在牆上,嫩枝斷裂,流出的不是血,是混着碎葉的粘稠液體。
“你殺了他們!”李修文的聲音在十二張嘴裏同時尖叫,“你殺了我的使徒!”
“我給了他們解脫。”林默喘着氣,看向剩下的十個跪拜者。他們都站了起來,眼睛鎖定他,後頸的嫩枝像蛇般昂起,尖端裂開,露出細密的牙齒。
這些嫩枝不只是天線,也是武器。
十個人同時撲來。林默後退,木質右手完全分裂,數十根藤蔓迎擊。藤蔓與嫩枝在空中糾纏、撕咬,像兩群爭鬥的蛇。但對方的數量更多,很快就有嫩枝突破防御,刺進林默的身體。
刺痛。不是肉體的痛,是意識層面的侵蝕。那些嫩枝在試圖連接他的神經,入侵他的思維。
(抗拒……無用……融入……)
(滾出去!)
林默怒吼,不是用嘴,是用全部意志。他體內那50%的植物意識突然暴起,不是對抗入侵,而是……吞噬。
他的藤蔓不再只是格擋,而是主動纏繞嫩枝,然後釋放分解酶。嫩枝開始枯萎、斷裂。跪拜者們慘叫——真正的慘叫,不是李修文控制的,是他們自己的聲音。
“不!停下來!”李修文驚恐地喊,“你在破壞連接!”
“我就是在破壞連接。”林默咬牙,繼續推進。藤蔓順着嫩枝反溯,刺進跪拜者的後頸,扎進他們的脊椎,然後——抽取能量。
不是生命能量,是意識能量,是那些被李修文強行融合的意識碎片。
一幕幕記憶涌入林默的大腦:
本傑明神父在迷霧降臨前主持的最後一次彌撒,教堂裏坐滿了人,陽光透過彩繪玻璃灑在每個人臉上。
老婦人爲孫子準備生日蛋糕,蠟燭的火光在孩子的眼中跳躍。
年輕隊員和女友的第一次約會,兩人在公園長椅上羞澀地牽手。
還有恐懼,無盡的恐懼——被植入追蹤器時的恐懼,注射抑制劑時的恐懼,意識被一點點侵蝕時的恐懼……
林默看到了真相:李修文所謂的“自願加入”,大多是欺騙和強迫。只有少數狂信徒真正認同他的理念,大多數人只是受害者。
“住手!你會殺了他們!”李修文尖叫。
“你也知道這是殺戮?”林默反問,藤蔓繼續抽取。跪拜者們一個個倒下,身體幹癟,但臉上反而露出了解脫的表情。最後一個倒下的是本傑明神父,老人看着他,嘴唇動了動,無聲地說:“謝謝。”
十具屍體躺在法陣上。法陣的光芒黯淡了一半。
玻璃艙裏的李修文劇烈抽搐,大腦表面的探針一根根脫落,液體變得渾濁。機器警報聲更響了。
“你毀了……一切……”聲音變得斷斷續續,“但……最終協議……已經啓動……無法停止……”
法陣中心的血液開始逆流,不再循環,而是全部涌向玻璃艙。血液順着艙壁的導管注入,與藍色液體混合,變成詭異的紫黑色。李修文的身體開始膨脹,皮膚下凸起無數腫塊,像有什麼東西要破體而出。
“既然無法……完美融合……那就……強行統一……”
他的頭顱裂開了。不是物理開裂,是意識層面的爆炸。
一股無形的精神沖擊波以玻璃艙爲中心爆發開來。林默被撞飛,重重摔在牆上,咳出一口血。他的大腦像被鐵錘砸中,無數雜亂的意識碎片涌入:
李修文的童年記憶:在實驗室裏長大的孤獨男孩,被父親當成實驗品測試各種藥劑。
舊世文明滅亡時的絕望:看着同事們一個個異化成怪物,自己躲在防護室裏瑟瑟發抖。
發現淨化之泉秘密時的狂喜:這是鑰匙,是掌控一切的力量。
還有更黑暗的東西:對那些“低等個體”的蔑視,對成爲“神”的渴望,對失敗的不甘……
太多了。林默感到自己的意識在瓦解,像沙堡被潮水沖刷。他的人性部分和植物部分都在尖叫,但聲音被淹沒在意識的洪流中。
(不能……被吞噬……)
(抓住……錨點……)
錨點?什麼錨點?
蘇雨的臉閃過腦海。約瑟夫掩護他撤退時的眼神。小雨臨死前說“至少我是作爲人類死的”。還有他自己——那個在辦公室裏加班到深夜,只爲多賺一點錢的平凡社畜林默。
這些是錨點。這些記憶,這些情感,這些選擇,定義了他是誰。
他抓住這些碎片,用全部意志力將它們編織成網,在意識的洪流中固定自己。
【意識穩定性:40%……35%……30%……】
【警告:精神崩潰風險極高】
但他撐住了。
沖擊波漸漸減弱。林默艱難地爬起來,七竅都在流血。他看向玻璃艙。
裏面的景象讓他胃部翻涌。
李修文的身體已經不成人形。膨脹的肉塊填滿了整個艙體,表面浮現出十幾張模糊的人臉——是那些跪拜者的臉,他們的意識被強行吸入了這團肉塊中。肉塊中央,李修文原本的頭顱還勉強可辨,但眼睛已經完全晶體化,像兩顆發光的藍寶石。
“看到了嗎……這就是……進化的下一階段……”肉塊發出聲音,不是通過嘴,是通過振動,“肉體……不過是容器……意識……才是永恒……”
“你管這叫進化?”林默擦掉臉上的血,“這叫怪物。”
“怪物……英雄……有什麼區別?”肉塊緩緩蠕動,擠壓玻璃艙壁,艙體出現裂紋,“在園丁眼裏……我們都是實驗品……但很快……我就會成爲……他們無法控制的變量……”
玻璃艙爆裂。
紫黑色的液體噴涌而出,腐蝕地面,發出嗤嗤聲。肉塊從破碎的艙體中滑出,落在法陣中心。它開始生長,像一團巨大的腫瘤,伸出無數肉觸手,每根觸手末端都有一張模糊的人臉,人臉發出無聲的尖叫。
“現在……加入我……或者成爲……養分……”
肉觸手同時射向林默。
林默已經沒有退路。他的能量幾乎耗盡,身體多處受傷,意識瀕臨崩潰。
但就在這時,教堂的屋頂被撕開了。
不是爆炸,是某種巨大的力量從外部暴力拆解。混凝土和鋼筋像紙片般被掀開,露出外面灰暗的天空。一個身影從破洞中緩緩降下。
那個身影大約三米高,人形,但比例古怪——四肢過於細長,軀幹卻粗壯得不成比例。它的皮膚是純黑色的,光滑如鏡,反射不出任何光線。頭部沒有五官,只有一個光滑的球面。而在它背後,展開着三對金屬質感的翅膀,每片翅膀都由無數細小的刀片組成,在空氣中微微振動,發出高頻嗡鳴。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胸口——那裏鑲嵌着一顆拳頭大小的紅色晶體,晶體內部有金色的紋路在流動,像活物的血管。
園丁的“處刑者”。
它降臨了。
肉塊——或者說李修文——的所有觸手都僵住了。那些模糊的人臉同時轉向處刑者,發出混合着恐懼和憤怒的精神尖嘯。
“終於……來了……”李修文的聲音從肉塊深處傳來,“等你們……很久了……”
處刑者沒有回應。它只是抬起一只細長的手臂,手掌張開。掌心裂開,露出一個旋轉的能量漩渦。
下一秒,一道純粹的白光射出。
不是能量束,是更本質的東西——空間切割。白光所過之處,一切都被整齊地切開,斷面光滑如鏡。一根肉觸手被切斷,掉在地上,還在蠕動,但斷口處開始從分子層面瓦解,變成灰白色的粉末。
李修文慘叫。所有觸手同時收回,包裹住肉塊本體,形成一層厚厚的防御層。但第二道白光已經射出,切開防御層,在肉塊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切口。
“林默!”肉塊突然喊他的名字,“幫我!否則我們都會死!”
林默靠着牆,看着這一幕。兩個怪物在互相廝殺,而他只是個重傷的旁觀者。
(讓他們打……我們趁機逃走……)
(不……李修文說得對……處刑者不會放過任何異常變量……包括我……)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暗金色的皮膚下,藍色紋路微弱地閃爍。他還有最後一點能量,也許能……
第三道白光射來,這次目標是林默。
處刑者判斷他也是需要清除的目標。
林默用盡最後力氣向側方撲倒。白光擦過他的左肩,帶走一大片皮肉,露出下面白色的骨頭。劇痛讓他眼前發黑。
第四道白光緊隨其後。這次躲不開了。
就在白光即將命中他的瞬間,一根肉觸手突然伸過來,擋在他面前。觸手被切斷,但救了林默一命。
“你欠我……一次……”李修文的聲音已經虛弱不堪,“現在……幫我……攻擊它的核心……胸口那塊晶體……”
林默看向處刑者的胸口。紅色晶體確實在發光,而且每發射一次白光,光芒就會短暫黯淡,像是需要充能。
也許有機會。
但怎麼攻擊?他沒有遠程武器,能量也快耗盡。
他看向地上的法陣。血液已經幹涸,但刻痕還在。他想起沈硯筆記裏提到的一種能量共振原理:利用特定頻率的能量波,可以幹擾精密設備的運作。
也許……可以用自己的身體作爲共鳴器。
瘋狂的想法。但瘋狂是這個世界唯一的常態。
林默爬起來,沖向法陣中心。處刑者注意到他的動作,轉向他,掌心再次裂開。
“李修文!掩護我!”林默吼道。
剩下的肉觸手全部射出,纏住處刑者的手臂和身體。處刑者掙扎,翅膀上的刀片旋轉,切割觸手,碎肉和黑色液體飛濺。但觸手太多了,暫時束縛了它的行動。
林默跑到法陣中央,站在之前玻璃艙的位置。他舉起右手,將最後一點能量注入其中。暗金色的皮膚完全變成透明,露出下面復雜的藍色能量脈絡。那些脈絡開始按照特定頻率脈動——他模仿的是母樹能量場的頻率,那種能與園丁技術產生幹涉的頻率。
右手發出低沉的共鳴聲,像巨大的鍾被敲響。聲音在教堂內回蕩,與法陣的刻痕產生共振。地面開始震動,刻痕發出微弱的藍光。
處刑者胸口的紅色晶體突然劇烈閃爍。它停止了掙扎,轉向林默,似乎意識到了威脅。
太晚了。
林默將全部能量——包括剛剛吞噬的那些意識碎片中的殘存能量——一次性釋放。
右手炸開。
不是物理爆炸,是能量爆發。藍色的光柱沖天而起,擊穿屋頂,直射灰霧彌漫的天空。光柱與處刑者的紅色晶體產生了某種共鳴,晶體表面出現裂紋。
處刑者發出無聲的咆哮——不是聲音,是精神層面的沖擊。整座教堂都在搖晃,牆壁開裂,柱子倒塌。
紅色晶體終於破碎了。
碎片像紅色的雨灑落。處刑者的身體僵住,然後開始崩解:皮膚剝落,露出下面的機械結構;機械結構又迅速鏽蝕、瓦解;最後,整個軀體化作一堆黑色灰燼,散落在地。
贏了。
但代價巨大。
林默跪倒在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從手腕以下,整只手消失了——不是被切斷,是能量過載導致物質湮滅。斷口處沒有血,只有焦黑的、冒着青煙的創面,邊緣還能看到細微的藍色能量火花閃爍。
失去了一只手。唯一還保留着人類觸感的手。
他想笑,卻咳出更多血。
肉塊蠕動着靠近。李修文的狀態也很糟:肉塊縮小了一半,表面的人臉大多已經消散,只剩下李修文自己的臉還勉強保持完整,但也在緩慢融化。
“做得好……”那張臉說,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現在……殺了我……在我……徹底失控之前……”
林默看着這張曾經溫和、睿智,後來變得瘋狂、偏執的臉。他想起了顧老,想起了沈硯,想起了所有在這個世界迷失的人。
“你有什麼遺言嗎?”他問。
“告訴……後來者……”李修文的眼睛——那雙晶體化的眼睛——最後閃爍了一下,“不要……試圖成爲神……我們只是……稍微聰明點的……猴子……”
然後,那張臉融化了,變成一灘紫黑色的粘稠液體。
肉塊徹底停止蠕動。
死了。
林默癱坐在地,背靠着殘破的牆壁。他看向四周:禮拜堂已經半塌,到處是瓦礫和屍體。外面的槍聲和爆炸聲也漸漸停歇,不知道蘇雨和約瑟夫他們怎麼樣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不只是身體的累,是靈魂深處那種被掏空的空虛。
右手沒了。左手也滿是傷口。內髒可能出血了,呼吸時肺部火辣辣地疼。意識穩定性掉到了25%,兩個聲音都微弱得像風中殘燭。
也許,就躺在這裏,閉上眼睛,讓一切結束……
腳步聲。
不是一個人,是好幾個人。林默勉強抬頭,看到幾個人影從門口的瓦礫堆上爬過來。
蘇雨,臉上滿是煙灰,但眼睛明亮。
約瑟夫,扶着一瘸一拐的大熊。
還有瘦猴——他居然回來了,雖然左臂綁着繃帶,但還活着。
他們看到林默,加快了腳步。
“你還活着!”蘇雨沖過來,跪在他身邊,檢查傷勢,“你的手……”
“沒了。”林默平靜地說。
“我們會想辦法的。”約瑟夫蹲下,從背包裏拿出急救包,“外面清理幹淨了。教團的守衛,大部分被你的網絡幹擾搞得神志不清,我們沒費太大力氣就制服了。剩下的人……有些恢復了清醒,有些還需要時間。”
“李修文呢?”瘦猴問,警惕地看着那團肉塊。
“死了。”林默說。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教堂不能待了。”大熊喘息着說,他的臉色很差,但還站着,“處刑者出現,說明園丁已經注意到這裏。很快會有更多。”
“我們去哪裏?”蘇雨問。
所有人都看向林默。經歷了這一切,他無形中成了新的領袖。
林默看着自己焦黑的右臂斷口,又看向蘇雨的眼睛——那雙已經完全治愈的眼睛,清澈,明亮,映着教堂廢墟的火光。
他想起了生命之泉。那管泉水,蘇雨用了嗎?
“泉水呢?”他問。
蘇雨從懷裏掏出那管試管。裏面的藍色液體少了一小半。“我用了一點來幹擾反應堆,剩下的在這裏。”她遞過來,“該你用了。”
林默看着試管。純淨的藍色光芒,像另一個世界的星辰。
喝下它,也許能再生右手,也許能徹底治愈異化,也許能恢復完整的人類身體。
但他想起李修文最後的話:不要試圖成爲神。
還有母樹的真相,園丁的監視,這個世界殘酷的規則。
“我不喝了。”他說。
所有人都愣住了。
“爲什麼?”蘇雨問,“這是你拼了命才得到的!”
“因爲治愈不是喝一管泉水就能解決的。”林默看着自己半木質化的身體,“我的異化已經和我的意識深度綁定。強行逆轉,可能會失去所有超凡能力,甚至……失去記憶和人格。”
他頓了頓,繼續說:“而且,園丁在監視。如果我完全恢復人類形態,他們可能會把我列爲‘異常變量已糾正’,不再關注。但這樣,我們就永遠無法了解他們的真相,無法找到真正擺脫控制的方法。”
“你想保持現在這樣?”約瑟夫皺眉,“半人半植物?”
“我想找到第三條路。”林默說,聲音虛弱但堅定,“不是變成怪物,也不是變回脆弱的人類。是進化成……能夠在這個世界生存,同時保留自我意志的存在。”
他看向那管泉水:“這泉水,應該用來研究,用來治療那些還能救的人。比如大熊的傷,比如教團裏那些被抑制劑控制的人。”
大熊搖頭:“我這傷太重,泉水不夠——”
“那就稀釋,混合其他藥物,想辦法。”林默打斷他,“我們有蘇雨,她有醫學知識。我們有約瑟夫,他有組織能力。我們有瘦猴,他有探索經驗。我們可以重建一個真正的避難所,不是李修文那種控制人的,是互相幫助的。”
蘇雨看着他,眼神復雜:“你知道這有多難,對吧?”
“我知道。”林默苦笑,“但比起變成肉塊或者變成傀儡,我寧願選這條路。”
他看向教堂外,灰霧依舊濃重,但東方天際線似乎亮了一點點——不是陽光,是某種能量的微光。
“我們需要離開這裏,找個安全的地方重新開始。然後……想辦法聯系其他幸存者團體,分享情報,對抗園丁。”
“對抗園丁?”瘦猴說,“那可是能制造迷霧的文明!”
“所以我們需要更多‘鑰匙’,更多像我這樣保留了意識的高異化者。”林默說,“李修文錯了,他不是唯一的路。母樹也錯了,暴力反抗只會被鎮壓。真正的出路……可能在中間。”
他掙扎着想站起來,但失敗了。約瑟夫和蘇雨扶起他。
“先離開這裏。”約瑟夫說,“我知道一個地方,西邊三十公裏有個舊世軍事掩體,結構堅固,易守難攻。我們可以去那裏。”
“其他人呢?”林默問,“教團裏那些清醒過來的?”
“願意跟來的,我們帶着。不願意的,給他們一些物資,讓他們自己選擇。”約瑟夫說,“我們不能強迫任何人,否則和李修文有什麼區別?”
林默點頭。他最後看了一眼教堂,看了一眼李修文的肉塊殘骸,看了一眼處刑者的灰燼。
然後,在蘇雨和約瑟夫的攙扶下,他走出了這座充滿謊言和瘋狂的建築。
外面,天快亮了。灰霧在晨風中緩慢流動,像永恒的裹屍布。
但這一次,林默不再感到純粹的絕望。
他失去了一只手,失去了作爲完整人類的可能。
但他找到了同伴,找到了方向,找到了……繼續戰鬥的理由。
哪怕前方依然是迷霧,是畸變體,是園丁的監視,是無窮無盡的危險。
至少現在,他不是一個人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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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