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深處的紫光像心跳般搏動。
林啓帶領衆人沖進光源中心——一個半圓形的地下洞穴。洞穴中央不是機械裝置,而是一棵“樹”:由發光的晶體枝幹和流淌數據的脈絡組成的怪異造物。它扎根於混凝土中,枝條穿透岩層向上生長,每一根末梢都在空氣中投影出破碎的影像——不同時間點的隧道景象,不同可能性中的此刻。
“蘇漓的裝置……活過來了?”沈槐持槍警戒入口,聲音裏帶着本能的畏懼。
“不是活過來。”林啓走近晶體樹,手掌貼上主幹,“是一直活着,只是我們之前看不到它的意識層。”
觸感溫熱。數據流順着接觸點涌入他的大腦:裝置十五年來的完整日志、蘇漓建造它時嵌入的最終指令、還有它在“彼岸”中見證的所有可能性分支的軌跡圖。
最關鍵的一條信息:這棵樹是新京市地下三個錨點組成的三角共振場的核心節點。另外兩個錨點——檔案館和地鐵站——是它的延伸根須。只要核心存活,即使那兩個點被毀,網絡依然能部分運作。
“清道夫三十秒後到達入口。”瘸子張的機械眼切換到熱成像模式,“他們帶了重型破牆錘,這洞穴撐不住直接沖擊。”
“不需要撐。”林啓從數據流中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裝置有防御協議——蘇漓設計的空間折疊。”
他快速操作晶體樹幹上浮現的控制界面。洞穴牆壁開始變得透明,像逐漸融化的蠟。牆外的景象顯現:不是隧道,而是扭曲的、萬花筒般的空間疊層。距離最近的一面“牆”外,清道夫小隊正在架設爆破裝置,但他們完全看不到一牆之隔的洞穴——在他們的視野裏,這裏只有實心岩層。
“局部空間隔離。”林啓解釋,“裝置把我們的空間坐標在三維層面上折疊了0.5度,讓我們與主空間暫時錯位。他們能探測到這裏有異常能量,但無法精確定位也無法物理接觸。”
志明湊近一面變得透明的牆壁,看到牆外的清道夫隊員就在兩米外調整裝備。“這能維持多久?”
“取決於裝置的能量儲備。”林啓查看狀態讀數,“大約十五分鍾。然後空間會彈回原位。”
“十五分鍾夠幹什麼?”阿隆檢查着自己的武器彈藥,“我們甚至不知道出口在哪。”
“夠啓動共振網絡的第一階段。”林啓看向晶體樹的根系,那些發光脈絡延伸進地下深處,連接着城市的神經織網主幹線,“我需要連接新京市裏所有潛在的同頻者——那些大腦分區控制已經開始鬆動,但還沒完全覺醒的人。”
沈槐皺眉:“你怎麼找到他們?”
“他們已經在找我。”林啓閉上眼睛,展開從“彼岸”獲得的全新感知。
世界在他意識中重組。
不再是簡單的意識光點圖譜,而是分層的結構:最表層是神經織網的標準化意識場,七百萬人整齊但僵化的波動;中間層是系統的控制算法,像金色的漁網籠罩一切;最底層,在意識的深海之下,無數微弱的“異頻信號”正在掙扎——那是同頻者的潛意識呼救,被系統壓制但從未熄滅。
他數了數:至少有三百個可識別的信號,散布在城市各處。其中十七個信號特別強烈,距離最近的就在三個街區外,是一家私人診所。
“找到十七個。”林啓睜開眼,“但連接他們需要中繼點——裝置的能量不夠直接覆蓋全城。”
“用神經織網本身呢?”洛音突然打字,她一直蹲在洞穴角落用便攜設備分析環境,“系統的廣播網絡是現成的全域覆蓋。如果我們能黑入一個節點,把我們的信號僞裝成系統更新推送……”
“會被立刻發現。”沈槐說。
“除非我們同時攻擊多個節點,制造混亂。”瘸子張的機械眼閃爍計算光芒,“清道夫主力在這裏,其他區域的安防會相對薄弱。我在鏽帶有幾個朋友,可以制造點‘物理幹擾’——比如讓幾個次級變電站在同一時間過載。”
“聲東擊西。”林啓明白了,“趁系統注意力被分散,我用裝置通過最近的神經織網節點發送喚醒信號。只要有一個同頻者完全覺醒,他就能成爲次級中繼點,繼續傳播信號。”
“像病毒傳播。”沈槐總結,“但風險呢?那些被喚醒的人可能會暴露,被清道夫抓捕。”
“風險更大的是不被喚醒。”林啓看向透明牆外,一個清道夫隊員正用探測器掃描他們所在的“岩層”,“系統已經在啓動‘收割協議’。等他們完成全面壓制,所有潛在同頻者都會被標記、清除或改造。現在喚醒他們,至少給他們戰鬥的機會。”
洞穴突然震動。
不是來自牆外,來自晶體樹本身。樹幹上裂開一道縫隙,涌出暗紅色的光——不是蘇漓設計的紫色,是某種污濁的、帶着侵蝕性的色彩。
“系統在反向入侵裝置!”林啓沖到控制界面前,數據顯示:有外部指令正沿着神經織網主幹線強行接入,試圖覆蓋裝置的核心協議。
他嚐試切斷連接,但失敗了。入侵指令的權限等級極高,甚至動用了蘇漓本人的舊生物密鑰——她失蹤後應該已被系統注銷的權限。
除非……
“周墨。”林啓咬牙,“他拿到了蘇漓的完整權限。可能是從老K那裏拷問出來的,也可能是更早以前就備份的。”
晶體樹的枝條開始扭曲。投影出的影像從隧道歷史畫面,變成了神經織網管理局內部的監控鏡頭:周墨坐在指揮中心,面前是林啓等人的熱成像輪廓圖——即使空間折疊,他們的體溫信號依然能被捕捉到模糊輪廓。
“林啓,我能看到你們。”周墨的聲音通過裝置的內置揚聲器傳出,冷靜得可怕,“蘇漓的設計很精妙,但她在系統裏工作太久了,留下了太多後門。比如這個裝置的應急維護接口——她設定爲‘任何三級以上研究員權限可訪問’。”
樹幹上的裂縫擴大。暗紅色光芒中,浮現出一個全息投影:周墨的實時影像。
“投降吧。我承諾給你和你的同伴‘溫和再教育’,而不是清道夫的標準處理流程。”周墨說,“你有罕見的天賦,我們需要完全同步者來完善下一階段模型。”
“用來控制更多人?”林啓反問。
“用來讓人類進化到下一階段。”周墨的影像走近,仿佛能穿透空間距離直視林啓,“你看看外面的世界,林啓。系統崩潰才幾個小時,已經有至少三十起暴力事件,上百人因爲情緒失控自殘。人類沒有能力管理自己的原始大腦——我們證明了這一點。”
“你證明的只是,長期被圈養的人會失去野外生存能力。”沈槐插話,“但這不代表圈養是正確的。”
周墨看向她:“沈槐,前網絡安全局精英檢察官。你的父親陸明遠是神經織網早期工程師,他在系統上線前自殺,留下遺書說‘我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你爲了查清真相加入反抗組織。但我告訴你真相:你父親是自殺,原因是他意識到自己參與建造的東西將不可避免地導致人類分化——少數覺醒者與多數被控者的永久分裂。他無法承受這個道德重量。”
沈槐的手在抖,但她握緊了槍。
“而現在,”周墨繼續,“你在重演他的困境。你幫助林啓喚醒更多人,但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那些被喚醒的人,會在認知撕裂中痛苦,會被系統追捕,他們的家人會被牽連。你在制造更多的苦難,而不是解放。”
“苦難至少是真實的。”林啓擋在沈槐身前,“而你們提供的‘幸福’是提線木偶的舞蹈。”
長時間的沉默。
然後周墨嘆了口氣:“那就沒辦法了。”
暗紅色光芒暴漲。
晶體樹開始結晶化——不是蘇漓設計的那種晶瑩紫色,而是污濁的暗紅晶體,像血液凝固後的顏色。結晶沿着樹幹向上蔓延,所過之處,數據脈絡被污染、改寫。
“他在遠程重寫裝置核心!”林啓沖向樹幹,試圖物理切斷能量供應,但被結晶的觸須纏住手腕。晶體刺破皮膚,注入某種冰冷的液體。
神經抑制劑。
直接注入血液。
林啓感到力量迅速流失,意識開始模糊。他最後的感知捕捉到:洞穴的空間折疊正在失效,牆壁重新變得實體化,清道夫隊員的輪廓在牆後越來越清晰。
“沈……槐……”他嘶啞地說,“啓動……備用方案……”
“什麼備用方案?!”沈槐沖過來砍斷結晶觸須,但更多的觸須從樹幹涌出。
林啓用最後的意識,向晶體樹深處發送了一個指令——不是通過控制界面,而是通過他耳後的晶體,通過“彼岸”連接。
指令內容很簡單:激活蘇漓的最終協議——‘蜂群解體程序’。
這不是攻擊程序。
是自毀程序。
但自毀的不是裝置本身,而是裝置與神經織網的所有連接通道。蘇漓在設計時就預見到裝置可能被系統奪取,所以她埋下了這個邏輯炸彈:一旦檢測到非授權核心協議覆蓋,就切斷自身與外界的所有數據鏈路,變成一個孤島。
代價是:裝置將永久失去遠程連接能力,只能維持最低限度的基礎功能。
但好處是:系統再也無法通過它追蹤或攻擊任何同頻者。
暗紅色結晶突然停止蔓延。
樹幹內部傳來沉悶的碎裂聲。所有延伸進岩層的發光脈絡——那些連接神經織網主幹線的數據根須——同時斷裂、收縮、自我封閉。
洞穴牆壁徹底實體化,空間折疊完全解除。
但在清道夫炸開入口的前一秒,裝置完成了最後一次操作:將所有能量儲備轉化爲一次定向神經脈沖,通過林啓耳後的晶體作爲放大器,向全城三百個潛在同頻者坐標,發送了最後的喚醒信號。
信號內容是一段蘇漓的錄音,混雜着林啓的意識特征:
“如果你聽到這個,說明系統在撒謊。你的大腦屬於你自己。醒過來,找到彼此,然後抵抗。”
然後,裝置徹底靜默。
晶體樹變成暗灰色,像燒盡的炭。所有光芒熄滅。
清道夫炸開入口沖進來時,洞穴裏只剩下昏暗的應急燈光,和靠在樹幹旁失去意識的林啓。
“目標喪失反抗能力!”一名隊員報告。
周墨的影像還懸浮在半空,但信號已經開始失真。“帶走他。其他人……處理掉。”
沈槐、瘸子張、阿隆、志明、洛音——五人被包圍在洞穴中央,背後是死寂的裝置,前方是十二名全副武裝的清道夫精銳。
“看來要死在這裏了。”瘸子張給射網槍換上最後一發彈藥,“有點遺憾,我還沒看到系統垮台的那天。”
“也許看不到,”沈槐舉起槍,“但至少讓他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會跪着活。”
清道夫隊員舉起武器。
就在開火前的一瞬,洞穴外傳來爆炸聲。
不是小規模爆破,是連續的、有節奏的密集爆炸。整個隧道在震動,灰塵和碎石從天花板落下。
“什麼情況?!”清道夫隊長接通通訊,“外圍小組報告!”
通訊頻道裏只有雜音,然後是一個陌生的聲音——通過公共頻率強行插入:
“鏽帶居民自衛隊向神經織網的狗腿子們問好。建議你們立刻放下武器,因爲你們所在的隧道區段,三分鍾後會被我們炸塌。”
是瘸子張的朋友們。他們真的來了。
清道夫隊長臉色變了。“撤離!帶主要目標走,其他人放棄!”
兩名隊員架起昏迷的林啓,快速向出口移動。其他人掩護後撤。
沈槐想追擊,但被清道夫的火力壓制在掩體後。
“讓他們走!”瘸子張拉住她,“林啓還活着,就還有機會救。我們死了,就真沒機會了!”
隧道開始大規模坍塌。混凝土大塊落下,管道破裂噴出水柱。清道夫隊伍在崩塌中艱難撤退,帶着林啓消失在煙塵中。
洞穴也在塌陷。
“這邊!”洛音發現了什麼——晶體樹原本的位置,地面裂開一個向下的小洞口,僅容一人通過。是裝置自毀時暴露的緊急逃生通道。
五人先後鑽入。洞口在他們進入後就被落石掩埋。
通道斜向下延伸,最終通到更深層的地下空間:一個舊時代的地鐵廢棄站台。鐵軌早已鏽蝕,站台上散落着幾十年前的垃圾。但牆壁上有新鮮的塗鴉——一個粗糙的“彼岸花”標志,下方有箭頭和數字:安全距離:500米。
“是‘醒腦會’的其他成員留下的。”沈槐辨認出標記風格,“他們在這裏建立了備用基地。”
遠處傳來腳步聲。不是追兵,是十幾個手持自制武器的人——鏽帶居民,穿着破舊但眼神警惕。爲首的是個獨臂老人。
“跟着標記走來的?”老人問。
“瘸子張帶的路。”沈槐回答。
老人看了看瘸子張,點頭。“那就進來吧。不過提前說清楚:我們救你們,是因爲你們在對抗系統。但這裏不是慈善機構,每個人都要幹活,都要爲集體做貢獻。”
“我們明白。”沈槐說,“我們有個同伴被抓了,我們需要救他出來。”
“那個完全同步者?”老人顯然知道林啓,“周墨會把他關在最安全的地方——神經織網管理局的地下實驗室,或者城市邊緣的某個秘密設施。無論哪裏,強攻都是自殺。”
“那怎麼辦?”
老人看向站台深處,那裏有微弱的燈火。“先活着。然後計劃。反抗是場持久戰,不是一次沖鋒就能贏的。”
衆人跟隨老人進入地下基地。
而在城市另一端,神經織網管理局地下七層,林啓在手術台上醒來。
他的四肢被固定,頭部套着神經接口頭盔。房間純白無菌,唯一的色彩是觀察窗後周墨的身影。
“歡迎來到進化的起點。”周墨通過揚聲器說,“你的大腦將幫助我們理解完全同步的奧秘。這個過程會有點……深入。但你會爲人類進步做出貢獻。”
林啓想說話,但下頜被固定。
他只能用眼睛看:房間裏除了手術設備,還有一排圓柱形容器——和測試中心那些一樣,裏面懸浮着人體。其中一具,他認得。
老K。
還活着,但眼睛睜着,瞳孔空洞,全身開始出現晶體化跡象。
周墨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哦,你的老朋友。他很有毅力,撐了三天才崩潰。希望你更堅強一些。”
林啓閉上眼。
不是放棄。
是在意識深處,尋找那些剛剛被喚醒的三百個光點。
他找到了。
十七個已經清醒,正在困惑和恐懼中尋找答案。
另外兩百多個,還在半夢半醒之間。
他用盡全部意志,向那些光點發送一個信息:
不要暴露。找到彼此。等我。
然後,他切斷了自身與外界的意識連接,沉入大腦最深處、連神經織網都無法探測的潛意識底層。
那裏有蘇漓最後留給他的禮物:一段完整的“彼岸”坐標圖,和一句手寫的備注:
“如果一切失敗,去坐標7。那裏沒有系統,沒有控制,只有……重新開始的可能性。代價是你記得的一切。”
林啓記住了坐標。
然後等待。
手術刀落下的第一道光,在他的視網膜上反射出冰冷的銀色。
而在城市的十七個角落,十七個剛剛醒來的人,同時感到了心髒一陣莫名的抽緊。
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但他們知道,有什麼東西,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