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市的第三個沒有系統的春天,帶着生澀的自由氣息。
林啓站在重建後的中央廣場鍾樓頂端——這是“醒腦會”修復的第一批地標建築之一。鍾面不再顯示統一的神經織網標準時間,而是三組並排的時間:左側是舊時代遺留下來的機械鍾,中間是原子鍾的精準數字,右側是……空白。
那是留給“彼岸時間”的位置,等待一個尚未建立的坐標系。
他俯瞰城市。街道上,行人不再有那種整齊劃一的步態節奏,有人匆忙,有人閒散,有人走着走着突然停下,對着天空發呆——那是剛脫離系統不久的人,還在適應“無所事事”的權利。遠處,六支由志願者組成的施工隊正在拆除神經織網的信號塔,但進度緩慢:塔身結構比想象中堅固,而且部分市民反對拆除。
“他們說塔是‘文明的記憶’。”沈槐的聲音從身後樓梯傳來。她爬上鍾樓平台,手裏拿着平板,“第七區昨天發生了小規模沖突,拆除隊和保護文物的人差點打起來。”
林啓接過平板。屏幕上是新京市的社會情緒熱力圖,三個月來首次出現大面積紅色區域——焦慮、不安、對未來的恐懼。
“連接派的支持率呢?”他問。
“43%,比上周下降五個百分點。”沈槐調出數據,“孤立派上升到31%,觀望派26%。最關鍵的是……地球壁壘組織昨天公布了他們的‘防火牆’原型機測試視頻。”
視頻裏,一個圓環形裝置被激活,生成淡金色的能量場。測試者——一個前清道夫成員——站在場內,手持神經抑制器對自己射擊。脈沖被完全阻擋。
“他們宣稱能在小範圍內重建神經織網式的‘秩序場’。”沈槐關閉視頻,“但不是控制,是‘保護’——自願進入的人可以免受外部意識幹擾,包括……‘深空中的惡意信號’。”
林啓看向廣場對面。那裏新豎起一塊巨大的全息廣告牌,地球壁壘的標語在循環播放:
“我們剛剛逃出一個籠子,爲什麼要主動打開門?”
下方小字:“加入地球壁壘,守護人類最後的純粹意識。”
“楊主任那邊有什麼情報?”林啓問。
“地球壁壘的資金來源不明,但技術確實先進。”沈槐調出另一份報告,“他們的首席科學家是個生面孔,叫陸文淵,四十歲左右,沒有在神經織網體系內的工作記錄。楊主任懷疑他來自……‘外面’。”
“外面?”
“其他城市,甚至其他國家。”沈槐放大一張模糊的衛星照片,“節點7事件後這三個月,全球有十七個城市檢測到異常的神經活動爆發。我們不是唯一幸存的反抗者,林啓。只是我們最先發出了信號。”
林啓的目光落在廣場邊緣。那裏新設立了一個簡易諮詢站,掛着“深空使團招募處”的牌子。桌前冷冷清清,只有兩個年輕人在填寫表格。
“全球招募進展如何?”
“目前確認加入的完全同步者,全球範圍只有八十七人。”沈槐語氣凝重,“大部分人還在觀望,或者……害怕。調制過程的傷亡消息傳開後,很多人退縮了。”
三天前,柏林的一個調制中心發生事故:一名志願者在連接意識圖書館時,大腦突然過載,雖經搶救保住生命,但意識永久性損傷,現在只會重復一句話:“太亮了……星星在哭……”
事故視頻被地球壁壘廣泛傳播,配上驚悚字幕:“你想變成這樣嗎?”
“我們需要調整策略。”林啓轉身走下鍾樓,“連接派不能只是等待志願者上門。我們要主動證明,這條路值得走。”
“怎麼證明?”
“讓守望者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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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基地,意識圖書館連接室。
周曉和洛音的投影懸浮在半空——她們的本體在圖書館核心,但可以通過特定的共振裝置與外界進行有限交互。投影有些失真,像隔着水幕看人。
“直接調用守望者數據庫的風險很高。”周曉的投影說,“圖書館剛剛完成對收割者基礎數據的初步分類,其中37%的內容被標記爲‘潛在認知污染’。伊芙琳說,有些信息本身就有毒。”
洛音的投影舉起一塊光板,上面是手寫文字:“但我們有過濾機制。蘇漓在設計圖書館時,加入了意識緩沖區——所有外來數據會先在這裏‘消毒’。”
“需要多長時間?”林啓問。
“完整調用數據庫需要兩周。但如果只提取一小部分……”周曉看向伊芙琳。
伊芙琳坐在房間角落的控制台前,她是唯一能自由進出夢境與現實的人——方舟的十二位先驅者中,只有她選擇了完全回歸。代價是她失去了夢境中積累的七百年記憶的大部分,只保留了核心知識。
“可以提取‘收割者文明的藝術’部分。”伊芙琳調出目錄,“根據分類,這部分數據污染等級最低,而且……具有普適性。如果我們要向全人類展示另一個文明,從藝術開始最安全。”
“藝術?”沈槐皺眉,“外星人的藝術人類能理解嗎?”
“正因爲不理解,才需要展示。”林啓說,“讓所有人看到:一個走向毀滅的文明,曾經創造出多麼美麗的東西。然後問他們——我們是要重復這條路,還是走出新路?”
計劃確定:三天後,在新京市最大的全息劇場,舉行“深空藝術展”。公開播放收割者文明的部分藝術作品,同時現場連線意識圖書館,由周曉和洛音進行講解。
消息發布後二十四小時,輿論炸了。
地球壁壘發動大規模抗議,稱這是“精神污染”“爲外星侵略鋪路”。超過五萬人在臨時委員會大樓前聚集,要求取消展覽。同時,連接派的支持者——主要是年輕人和藝術工作者——開始組織反擊,街頭出現塗鴉和即興表演。
新京市分裂了。
不是物理上的分裂,是意識層面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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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前夜,林啓獨自來到舊港區的地下入口。
他沒有走豎井,而是沿着一條新開辟的隧道——三個月來,瘸子張帶領技術團隊將方舟基地擴建成了連接派的指揮中心。隧道兩側的牆壁上,蝕刻着從意識圖書館提取的符號:被收割文明的文字、數學公式、還有無法理解的圖案。
在隧道盡頭,他遇到了一個意外的人。
周墨。
穿着簡單的灰色制服,坐在輪椅上,由一名護士推着。他的頭發白了八成,眼神空洞,但當看到林啓時,瞳孔微微聚焦。
“林……啓。”他的聲音含糊不清,像兒童學語。
護士解釋:“周先生最近開始恢復部分語言能力,但記憶還是碎片化的。他堅持要來。”
林啓蹲下身,平視周墨:“你想看什麼?”
周墨顫抖着抬起手,指向隧道牆壁上的一個符號——那是蘇漓在“彼岸”研究中使用的專屬標記,三個相交的圓環。
“小漓……說……”他艱難地組織詞匯,“圓環……不能……斷……”
“什麼意思?”
周墨的額頭滲出冷汗,顯然回憶讓他痛苦。“三個……世界……要……連接……不能……分開……”
護士輕拍他的肩膀:“周先生,該回去休息了。”
但周墨抓住林啓的手腕。力量意外地大。“曉曉……”他的眼睛突然涌出淚水,“告訴她……爸爸……錯了……”
林啓沉默片刻,然後點頭:“我會轉告。”
周墨鬆開手,任由護士推着輪椅離開。在拐彎前,他回頭看了林啓最後一眼,嘴唇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唇語是:“小心圓環之外。”
林啓站在原地,直到輪椅的聲音消失在隧道盡頭。
圓環之外?
他調出平板,調取蘇漓的所有研究筆記。在數萬頁文檔中搜索“圓環”關鍵詞。結果只有三處提及:
1. “意識三環模型:現實-彼岸-深空,相互嵌套。”
2. “收割者的錯誤在於試圖將三環壓成一環。”
3. “如果圓環斷裂,裂縫中會生出怪物。”
最後一條是手寫備注,日期是蘇漓事故前一周。
林啓感到一陣寒意。
他快步走向基地深處,在檔案室找到伊芙琳。她正在整理從方舟帶出的紙質資料——三百年前夢境的實體記錄。
“蘇漓說的‘圓環斷裂’是什麼意思?”林啓直截了當。
伊芙琳抬起頭,表情嚴肅。“你從哪裏聽到這個說法?”
林啓轉述了周墨的話。
長時間的沉默。
“那不是比喻。”伊芙琳最終說,她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筆記本,封面是蘇漓的字跡:《邊界警告》,“蘇漓在‘彼岸’深處看到了一些……結構。所有智慧文明所在的現實世界,就像一個個肥皂泡,漂浮在‘深空’的海洋裏。這些肥皂泡之間,本來有天然的‘膜’隔開——她稱之爲‘頻率之牆’。”
她翻開筆記本,裏面是復雜的手繪圖:無數氣泡,被一層淡金色的光膜包裹。
“收割者文明在進化的某個階段,意外戳破了他們氣泡的膜。”伊芙琳指向圖中一個破裂的氣泡,“他們直接暴露在‘深空’的原始意識流中。那就像……把淡水魚突然扔進海裏。爲了生存,他們必須改變自己——於是他們開始吞噬其他文明,用那些文明的意識特性來‘調味’,讓自己適應深空環境。”
林啓盯着圖紙:“所以我們建立的意識連接……”
“就是在我們的氣泡上開窗。”伊芙琳合上筆記本,“開窗本身沒問題,蘇漓設計的方法很安全。但問題在於——如果同時有太多文明開窗,窗戶連成一片,氣泡的膜就會變薄,甚至……”
“破裂。”
“對。”伊芙琳的聲音很低,“蘇漓計算過臨界點:當三個相鄰文明同時建立高強度的意識連接時,頻率之牆就會過載。而現在,地球是一個,收割者遺跡是一個,我們還差一個。”
林啓想起楊主任的情報:全球十七個城市的異常神經活動。
“其他反抗成功的城市……他們也在嚐試連接?”
“可能更糟。”伊芙琳調出圖書館的全球監控數據,“過去七十二小時,我們在南美、非洲和亞洲檢測到三次異常的‘意識脈沖爆發’,強度都在安全閾值以上。如果這些爆發是其他文明在開窗……”
她沒說完,但意思明確。
頻率之牆正在承受壓力。
而明天,林啓要在地球上打開最大的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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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當天,全息劇場座無虛席。
不僅是座位,走廊、過道、甚至舞台邊緣都擠滿了人。連結派和孤立派的成員被志願者隔開,但空氣中的對立情緒幾乎肉眼可見。
林啓站在後台,透過幕布縫隙看向觀衆席。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沈槐在左側第三排,身邊是阿隆和志明;楊主任在二層包廂,身邊坐着幾個外國面孔的訪客;地球壁壘的人在右側區域聚集,沉默而警惕。
更讓他注意的是劇場角落:周墨坐在輪椅上,由護士陪同。他的眼睛盯着舞台,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輪椅扶手,像在計算什麼。
“準備好了。”伊芙琳走到他身邊,“周曉和洛音的連接穩定,圖書館數據流已就緒。但有一件事……”
她壓低聲音:“十分鍾前,圖書館檢測到一次異常的‘外部窺探’。不是來自地球,也不是來自守望者數據庫。來源方向……獵戶座,但距離遠得多。”
“收割者?”
“不完全是。信號特征和守望者提供的收割者頻率有細微差異。”伊芙琳遞過來一塊數據板,“像是……改良版。或者模仿版。”
林啓看着頻譜圖。那個陌生信號的波形優雅得可怕,每個頻率峰值都精確落在數學的完美點上,像一件精心設計的藝術品。
太完美了,完美得不自然。
“繼續展覽。”他做出決定,“旦啓動圖書館的最高級防護。如果那個信號再次出現,立即中斷連接。”
“那可能會讓周曉和洛音的意識卡在緩沖區。”
“那就盡快完成。”林啓看向時鍾,“三十分鍾,只展示基礎內容。剩下的,等我們搞清楚那個信號是什麼再說。”
幕幕拉開。
燈光暗下。
舞台中央,巨大的全息投影儀開始工作。首先浮現的是一行字,用收割者的文字和中文並列:
“來自一個已逝文明的花園——請小心行走,這裏的花朵有些帶刺。”
然後,藝術降臨。
不是人類認知中的任何形式。那些光影、色彩、聲音的組合,違反了人類的感官邏輯:有的畫面要閉上一只眼睛才能看清全貌;有的音樂需要同時用左耳和右耳聽不同的旋律,才能合成完整的曲調;最詭異的一件作品,是一段“觸覺雕塑”的數據模擬——觀看者需要想象自己的皮膚被不存在的手觸摸,才能體驗它的完整形態。
劇場裏一片死寂。
沒有人說話,因爲語言無法描述所見。
林啓在後台看着觀衆的表情:有人困惑,有人恐懼,有人流淚,還有少數人——主要是藝術家和同頻者——臉上浮現出狂喜般的理解。
這就是目的。不是說服,是震撼。
讓人類看到:宇宙中存在着完全不同的美。
就在這時,伊芙琳的通訊器響起刺耳的警報。
“那個信號又出現了!”她壓低聲音,“而且這次……它在嚐試匹配圖書館的頻率!它在模仿周曉的意識特征!”
林啓沖到控制台前。屏幕上,代表陌生信號的紅色波形正在變形,逐漸接近代表周曉的藍色波形。相似度從30%飆升到65%、70%……
“它在學習如何僞裝成我們。”伊芙琳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圖書館的防火牆在抵抗,但對方的學習速度快得異常。”
“中斷連接。”林啓下令。
“周曉那邊——”
“現在!”
伊芙琳按下緊急斷開鍵。
舞台上,全息影像劇烈閃爍,然後消失。
劇場燈光亮起,人群騷動。
但後台的警報沒有停止。
因爲斷開連接後,那個紅色信號沒有消失。
它找到了新的目標。
屏幕顯示,信號正在掃描全劇場所有人的神經活動,尋找……某個特定頻率。
然後,它鎖定了。
目標位置:右側區域,地球壁壘的聚集區。
具體位置:第三排,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
那個男人突然站起來,眼睛翻白,身體抽搐。他張開嘴,發出的不是人類的聲音,而是一段極其復雜的數學頻率。
整個劇場,所有同頻者——包括林啓——的大腦同時感到一陣劇痛。
像有人用音叉直接敲在腦幹上。
男人倒下了。
抽搐停止。
他重新站起來時,眼睛恢復正常,但眼神完全變了。他掃視全場,目光最後落在林啓身上。
然後他用標準的中文說:
“頻率之牆守護者,編號γ-7,向開窗者發出第一次警告:立即停止所有跨意識連接行爲。你們正在引來的,不只是收割者。”
話音落下,男人的身體軟倒,昏迷。
而劇場的天花板上,憑空浮現出一行發光的文字,用收割者、中文、英文和十幾種其他語言並列:
“第二次警告將以物理形式送達。請珍惜你們的肥皂泡。”
文字持續三秒,消散。
死寂。
然後,恐慌爆發。
林啓站在原地,看着混亂的劇場,看着人們沖向出口,看着沈槐試圖維持秩序。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手心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淡金色的烙印:三個相交的圓環,其中一個正在龜裂。
伊芙琳走到他身邊,聲音顫抖:“那是……頻率之牆守護者的標記。蘇漓的筆記裏提到過他們——宇宙的修理工,專門修補破裂的意識氣泡。”
“他們爲什麼現在出現?”
“因爲,”伊芙琳看向那個昏迷的男人,“我們開的窗太多了。地球不是唯一在嚐試連接的世界。而守護者認爲……我們這些開窗者,正在引發一場足以撕裂整個宇宙意識結構的‘共振雪崩’。”
林啓握緊拳頭,烙印傳來灼痛。
窗外不只是星空。
窗外還有守門人。
而人類剛剛收到了第一張黃牌。
第二卷的序幕,以警告拉開。
而真正的危機,才剛剛露出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