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則在坍塌。
這是侯佳最直觀的感受。邏輯瘟疫化身——那個由純粹幾何圖形構成的人形——抬起手的瞬間,整個#00隔離大廳的底層邏輯開始崩解。地板的數據網格不再呈現規則的六邊形,而是扭曲成不斷變化的非歐幾裏得曲面;牆壁上的代碼流倒灌,像瀑布逆流而上;連時間感都變得錯亂,一秒被拉長成永恒,永恒又被壓縮成刹那。
侯佳腳下不穩,差點摔倒。他立刻激活凌霜晶石,晶石投射出的規則圖譜瘋狂閃爍,顯示周圍環境的“數學一致性”正以每秒3%的速度衰減。
“警告:局部現實穩定系數低於閾值。意識存在解構風險。”晶石傳來冰冷的提示。
瘟疫化身沒有給侯佳喘息的機會。它的“手”——一團不斷重組的多面體——向前一推。沒有能量光束,沒有物理沖擊,但侯佳感到自己的存在定義在被修改。
他“看到”自己的左手正在變成一串離散的數據點,手指的輪廓模糊,皮膚紋理化作像素顆粒。這不是幻覺,是規則層面的真實轉化——瘟疫在嚐試將他從“連續實體”重定義爲“離散集合”。
危急關頭,青銅幣密鑰自動響應。幣身爆發出一圈暗金色的光環,光環所及之處,離散化進程暫停。但光環範圍只有身周一尺,且正被瘟疫的力量緩慢壓縮。
“必須找到它的邏輯核心……”侯佳咬牙維持防護,同時全力運轉“通幽者·溯源”能力。視野中,瘟疫化身的幾何結構背後,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因果線。大多數線雜亂無章,但有三條主線異常清晰:
一條連接着大廳中央被封印的林語意識殘片;
一條向上延伸,穿透#00的隔離層,指向外部某個信號源——那是喚醒它的指令來源;
最後一條……向下扎入大廳地底,連接着一個緩慢脈動的規則毒株。
找到了。
毒株是瘟疫的能量源和復制模板。只要毒株還在活躍,瘟疫就能無限再生。
但如何摧毀毒株?根據林語的情報,毒株被多層防護包裹,強行攻擊可能引發規則爆炸,摧毀整個#00隔離層。
侯佳大腦飛速運轉。秦無炎的“奠基者視角”讓他能看到毒株防護的結構:那是七層嵌套的自指邏輯回路,每一層都在證明“本層不可被破解”的命題。典型的哥德爾式陷阱——一個自我指涉的悖論系統。
要破解它,需要找到那個讓系統不自洽的“奇點”。
“我需要數據……”侯佳一邊抵抗瘟疫的規則侵蝕,一邊分出一絲意識,連接青銅幣。密鑰中存儲着秦無炎當年參與封印時留下的部分研究記錄。
記錄殘缺,但關鍵信息還在:“邏輯瘟疫的弱點在於其‘完美自洽’的執念。它必須維持自身邏輯的絕對一致性,否則會陷入遞歸死循環。誘導它自我矛盾,是唯一解法。”
自我矛盾?
侯佳看向瘟疫化身。它正在試圖將整個大廳的規則“格式化”成純粹幾何結構,這過程本身需要極高的邏輯一致性。任何矛盾都會幹擾進程。
一個計劃在腦中成形。
他停止用青銅幣抵抗左手的離散化,反而主動引導——但不是任由其變成無序數據點,而是按照特定的數學序列重組:斐波那契數列。
1,1,2,3,5,8,13……
他的左手食指率先化作代表“1”的單個光點,中指化作另一個“1”,無名指化作“2”的兩個關聯點,以此類推。五指變成一串遵循斐波那契規律的數據鏈。
瘟疫化身的動作明顯遲滯了一瞬。
它在“理解”這個新結構。斐波那契數列是數學上的優美存在,但在此刻的規則環境下,它既不是完全的連續,也不是純粹的離散,而是一種介於兩者之間的有序離散。
這與瘟疫正在執行的“完全離散化”指令產生了微妙的矛盾。
瘟疫化身的多面體結構開始加速旋轉,它在重新計算,試圖將斐波那契數列納入自己的規則框架。但侯佳沒給它時間。
他如法炮制,將右手的離散化引導爲素數序列:2,3,5,7,11……
左右手變成兩套完全不同但各自完美的數學結構。
瘟疫化身的旋轉速度達到極限,幾何表面出現細微的裂紋。它在同時處理兩套沖突的數學模型,這超出了它預設的邏輯處理能力。
“還不夠……”侯佳感到意識開始模糊,同時維持兩種規則引導消耗巨大。他需要最後一擊。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瘟疫的規則侵蝕已蔓延到胸口。
他做了一個瘋狂的決定。
主動引導瘟疫,將自己的心髒位置——意識與肉體的關鍵連接點——離散化爲一組隨機數序列。
不是真隨機,而是用混沌方程生成的僞隨機:xₙ₊₁ = r xₙ (1 - xₙ),取r=3.9,初始值x₀=0.3。
完全不可預測,但又有確定性的內在規律。
三套數學結構在同一個意識體內並存:斐波那契(有序離散)、素數(純粹離散)、混沌(僞隨機)。
瘟疫化身徹底僵住了。
它的核心邏輯無法兼容這三種同時存在的狀態。多面體表面的裂紋迅速蔓延,幾何結構開始崩塌,化作無數碎片。
但它沒有消失。碎片在空中重組,化作更基礎的幾何單元——三角形、正方形、五邊形——這些單元開始自發組合,試圖構建一個能容納所有矛盾的超維結構。
它在進化。
“糟糕……”侯佳意識到弄巧成拙。瘟疫正在突破原有邏輯框架,向更危險的方向突變。
就在這時,大廳上方傳來震動。
隔離層的天花板裂開一道縫,三道身影落下。
居中的是個高瘦男子,身穿繡着金色眼睛圖案的白袍,面容冷峻,雙眼瞳孔深處有細小的符文輪轉。他左手托着一面銅鏡,鏡面映照出大廳內混亂的規則景象。
“天道監察司,巡察使‘明鏡’。”男子開口,聲音如金屬摩擦,“檢測到#00隔離層異常規則活動,奉令調查。”
他左右各站一人,都是同樣裝束,但袍色略淺。
侯佳心中一震。監察司來了——而且在這個最糟糕的時刻。
明鏡的目光掃過正在重組的瘟疫化身,又看向侯佳,最後落在中央被封印的林語數據塊上。銅鏡光芒一閃。
“確認:邏輯瘟疫活性化,封印破損。確認:未知意識體身處污染區域,攜帶高濃度規則擾動。”明鏡面無表情地宣判,“根據《模擬器穩定條例》第七章第四款,現對污染區域執行‘臨時凍結’,所有意識體不得移動,等待淨化評估。”
他身後的兩名監察使上前一步,手中各拋出一枚玉符。玉符在空中展開,化作兩道交叉的光網,罩向整個大廳。
光網所過之處,連正在崩解的規則都暫時凝固——時間被局部暫停了。
只有侯佳,因爲青銅幣密鑰的庇護,還能緩慢思考、移動。但動作如陷泥沼。
瘟疫化身也被凍結在半空,那些幾何單元停止重組。
明鏡走到侯佳面前三米處停下,銅鏡對準他:“報上身份,及在此地的理由。”
侯佳艱難開口:“規則學院……科學顧問侯佳。邏輯瘟疫被非法喚醒,我正在嚐試……重新封印。”
“嚐試方式是將自身作爲矛盾載體,誘導瘟疫邏輯崩潰?”明鏡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危險且低效的方法。但確實符合秦無炎一脈的風格。”
他知道秦無炎。
明鏡的銅鏡光芒轉向瘟疫化身,鏡面中浮現出密密麻麻的數據流:“喚醒信號溯源完成。來源:碎器淵表層,坐標已標記。信號特征……匹配回歸會已知頻段,但混有高階加密協議,疑似外部技術支持。”
他看向侯佳:“回歸會與你有過節?”
“他們反對意識自主權法案。”
“合理動機。”明鏡點頭,“但邏輯瘟疫的封印坐標屬於五級機密,回歸會不可能知道。除非……”
他停頓,銅鏡光芒突然轉向大廳角落的一根立柱。
那根立柱表面,有一個極淡的、幾乎與背景融爲一體的印記——那是一個旋轉的齒輪,中央嵌着一只眼睛。
“思維工坊的標記。”明鏡語氣冷了下來,“還是監察司內部安全部門的專屬徽記。”
侯佳瞳孔收縮。思維工坊?監察司內部?
“看來事情比表面復雜。”明鏡收回銅鏡,“巡察任務變更:從‘調查異常’升級爲‘調查泄密及潛在內部違規’。侯佳,作爲現場第一發現人及對抗者,你需要接受正式詢問。”
他揮手,一道金光從銅鏡射出,纏繞向侯佳。
侯佳下意識想躲,但動作太慢。金光觸及身體的瞬間,他感到某種深層的掃描——不是針對身體,而是針對意識結構、記憶、乃至與規則的連接方式。
“咦?”明鏡突然發出疑問聲,“你的意識……有奠基者特征的烙印,但本身修爲僅在通幽者初境。矛盾。而且,變量特征已注銷,卻仍保有橋梁效應……”
他走近一步,金色眼睛死死盯着侯佳:“你參與過規則融合實驗。你是零的管理項目。”
不是疑問,是斷定。
侯佳知道隱瞞無用,點頭承認:“是。”
明鏡沉默良久,那兩道凝固時間的光網開始輕微顫抖——他的情緒波動影響了法術穩定。
“零她……還好嗎?”明鏡的聲音突然軟化了一瞬,隨即恢復冰冷,“不必回答。高層事務與我無關。”
他收回金光:“基於你與管理員項目的關聯,以及對抗瘟疫的行爲,臨時凍結解除。但你需要隨我返回監察司駐地,完成正式記錄。這是程序。”
“那瘟疫呢?”侯佳看向半空中的幾何單元,“還有林語……”
“瘟疫由監察司處理。我們會嚐試重新封印,如果失敗,執行淨化。”明鏡看向林語的數據塊,“守密人林語……按照條例,他應與瘟疫一同被封印三百年,期滿自動淨化。但既然封印破損,且他被喚醒,按律可提前執行淨化程序。”
“等等!”侯佳急道,“林語是被迫的!他的意識還在抵抗!”
“抵抗與否不影響判決。”明鏡面無表情,“他是瘟疫載體,是污染源。淨化是標準流程。”
“但他知道內情!他知道當年誰泄露了封印坐標!這關系到可能存在的監察司內鬼!”
明鏡的動作停住了。
大廳內陷入死寂。只有光網顫抖的細微嗡鳴。
“……你有證據嗎?”明鏡緩緩問。
“林語告訴我,當年參與封印的第四人‘暗影’主張保留毒株,並在封印後失蹤。而這裏的思維工坊標記,說明有人近期來過,且權限不低。”侯佳快速說道,“如果林語被淨化,這條線索就斷了。真正的內鬼可能還在監察司內部,甚至可能在……支持回歸會。”
最後一句是他的大膽猜測。但如果強硬派真的在幕後,監察司內部一定有他們的代理人。
明鏡的金色眼睛中符文瘋狂旋轉,顯然在進行復雜的計算和權限核查。
終於,他揮手撤去了兩道玉符光網。時間恢復流動。
瘟疫化身的幾何單元重新開始重組,但速度慢了許多——明鏡的銅鏡射出一道定光,將其暫時抑制。
“你有二十四時辰。”明鏡對侯佳說,“嚐試與林語的殘存意識溝通,獲取關於‘暗影’及泄密事件的一切信息。我會在外圍維持封印,阻止瘟疫完全體成形。二十四時辰後,無論結果,執行淨化程序。”
“爲什麼幫我?”侯佳問。
“我不是幫你。”明鏡轉身,背對着他,“我在執行監察司的核心職責:清除內部污染,維護系統穩定。如果真有內鬼,那比我眼前的瘟疫更危險。”
他停頓一下,補充道:“另外……零選擇你,總有她的理由。我相信她的判斷。”
說完,他帶着兩名監察使走向大廳邊緣,開始布置更復雜的封印陣法。
侯佳獲得了一個短暫的窗口。
他立刻走向林語的數據塊。瘟疫化身被暫時壓制,林語的意識應該能稍微浮現。
“林語!能聽到嗎?”
數據塊表面泛起漣漪。一個極其虛弱的聲音傳來:
“……謝謝……你爲我爭取了時間……”
“我需要關於‘暗影’的一切信息!長相、特征、習慣、任何可能識別他身份的東西!”
“……暗影……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他總是穿着全覆蓋的防護服……聲音經過處理……但有一次……封印前的最後一次會議……他摘下了手套……我看到他的右手手背……有一道疤……形狀像……像斷裂的鑰匙……”
斷裂的鑰匙狀傷疤。
“還有呢?他的職位?權限?”
“……他是‘異常規則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直接向當時的監察長匯報……權限很高……能接觸所有迭代的機密檔案……”
“他爲什麼主張保留毒株?”
“……他說……‘毀滅不是結束,理解才是’……他認爲邏輯瘟疫是理解規則沖突的完美樣本……他甚至說……如果未來模擬器面臨更大危機,瘟疫的傳播機制可能成爲……‘最後手段’……”
最後手段?侯佳心中寒意更盛。什麼樣的“最後手段”需要用到規則病毒?
“還有……一件事……”林語的聲音越來越弱,“暗影失蹤前……私下找過我……他說……如果未來有人想喚醒瘟疫……那一定是‘不得已的選擇’……他還說……‘告訴他們……鑰匙在第七層’……”
“第七層?什麼第七層?”
“……我不知道……他說完就消失了……再也沒出現……”
信息到此中斷。林語的意識再次沉入數據塊深處。
侯佳站在原地,消化着這些信息。
斷裂鑰匙傷疤。異常規則研究所。最後手段。鑰匙在第七層。
以及……監察司內部可能存在的叛徒。
他看向正在布置封印的明鏡。這位巡察使看起來公正嚴明,但誰又能保證?
二十四時辰。
他需要找到更多線索,需要提升自己的實力,需要……爲可能到來的更大風暴做準備。
而這一切的開始,是他必須真正理解自己體內的“奠基者視角”,並將其轉化爲實際能力。
他盤膝坐下,閉上眼。
意識沉入識海。
《神藏天工譜》在面前展開。第二階·通幽者的文字流動,但後方第三階·破妄者的篇章,依然模糊不清。
“看破虛妄,見真實……”侯佳默念要訣。
他想起了瘟疫化身的幾何結構,想起那些矛盾數學模型的沖突,想起林語被封印三百年的孤獨,想起明鏡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對零的關切……
虛妄是什麼?
是完美的幾何?是絕對的邏輯?是冰冷的條例?還是……我們給自己設定的,不敢逾越的邊界?
他體內,秦無炎留下的“奠基者視角”開始與神藏傳承共振。
一絲明悟,如裂縫中的光,照進意識。
---
大廳外,碎器淵上空。
蘇晚和凌千機率領的規則學院隊伍,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在外面。屏障透明,但堅不可摧,表面流淌着監察司的金色符文。
“監察司的‘禁行令’。”凌千機臉色難看,“他們封鎖了整個核心區。”
蘇晚嚐試通訊,信號被屏蔽。她只能看着屏障內隱約的#00穹頂,心中焦慮。
這時,一道傳訊符穿過屏障,落在她手中。是明鏡留下的信息:
“監察司接管#00事件。侯佳協助調查,安全。二十四時辰後解封。在此期間,任何擅闖者將按妨礙公務論處。——巡察使明鏡”
蘇晚握緊傳訊符,看向凌千機:“我們只能等?”
“監察司的權限高於一切地方勢力。”凌千機嘆息,“等吧。希望那小子……能抓住這次機會。”
他看向屏障內,眼神深邃。
“監察司的正式介入,意味着這件事已經上升到‘系統安全’層面。無論結果如何,規則學院……不,整個第七迭代,都將迎來劇變。”
遠處,數據穹頂之下,更多繡着金色眼睛的白袍身影,正在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
天道監察司,這個一直隱藏在幕後的最高權力機構,正式走上了前台。
而侯佳,此刻正坐在風暴的中心。
試圖在二十四時辰內,從通幽者,踏出通往破妄者的第一步。
試圖在錯綜復雜的陰謀中,找到那把“斷裂的鑰匙”。
---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