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歷3025年7月26日，標準時08:17
小行星帶“碎裂之環”的邊緣，在遠處看是一片朦朧的光霧，真正駛入其中時，才明白那霧是由億萬沉默的死亡組成的
螢火蟲號以0.08倍光速——這是趙山河計算出的、在燃料棒衰減狀態下還能維持引力彈弓操作的最高安全速度——滑入這片岩石的墓場觀察窗外，不再是純粹的黑暗，而是被無數緩慢旋轉的輪廓填滿它們大小不一，小的只有拳頭大，在舷窗外一閃而過，像被驚擾的金屬昆蟲；大的則如山巒，在遠處緩緩轉動，表面坑窪如麻子，反射着遙遠恒星吝嗇的光
張維的手已經重新握住了操控杆二十分鍾的休息不足以完全恢復，但至少讓神經同步率回到了84%他盯着主屏幕上蘇嵐實時更新的導航圖，那條藍色的虛線此刻像一條在鱷魚群中穿行的魚，小心翼翼地避開每一個紅色的“禁止接近區”
那些“區”不是虛擬的警告，是實實在在的死亡——直徑超過十公裏的巨岩，它們的引力場雖然微弱，但對於螢火蟲號這樣的小船來說，足以在靠近到一定距離時擾亂軌道，拖入無法掙脫的螺旋
“第一個引力彈弓點，T-1，距離九千公裏”蘇嵐的聲音在駕駛艙裏響起，平靜得像在朗讀教科書，“目標小行星編號A-773，直徑六十二公裏，自轉周期十四小時我們需要在距離表面三百公裏處切入，切入角度必須控制在17.5度±0.3度，速度誤差不得超過每秒五米”
她頓了頓：“如果角度太小，會被引力彈開，浪費能量如果角度太大……會被捕獲以我們目前的推進力，一旦被捕獲，脫離概率低於2%”
張維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調出A-773的實時圖像——那是個不規則的多面體，表面覆蓋着暗色的冰層和塵埃，像一顆在虛空中腐爛的巨齒
“準備轉向”他說，聲音有些幹澀
螢火蟲號開始調整姿態姿態推進器噴出淡藍色的離子流，在船體周圍形成短暫的光暈老舊的機械結構發出呻吟，船身在轉向中輕微顫抖
陳明坐在副駕駛座，目光在觀察窗和屏幕間切換他的左手搭在扶手上，戒指的溫度已經降到僅略高於體溫的程度，但那種脈動感卻更清晰了——像是一顆遙遠的心髒，隔着虛空和岩石，以固定的頻率跳動着
與什麼共鳴？誇父-12號？還是這片小行星帶本身？
“切入倒計時，三十秒”蘇嵐說
張維的手指在操控杆上微微調整主屏幕上的航向指示器在輕微晃動，他需要將它穩定在那條狹窄的綠色通道內——寬只有零點五度，長九千公裏，在宇宙尺度上細如發絲
“二十秒”
李錚站在武器控制台前，但此刻他的任務不是射擊，是監控船體結構應力引力彈弓操作會產生不均勻的拉扯力，對螢火蟲號這種老船來說是嚴峻考驗
“十秒”
趙山河在工程頻道裏屏住了呼吸他能聽見動力室內冷卻管道共振的嗡嗡聲，那聲音比出發時大了些，但還在可控範圍內
“五、四、三、二、一——”
切入
船身猛地一震不是撞擊，是引力場抓住船體時的那種無形的、從每個原子層面傳遞過來的拖拽感觀察窗外的星空開始扭曲，A-773那顆巨岩在視野中迅速放大，從遠方的輪廓變成占據大半窗景的、猙獰的實體
張維死死盯着航向指示器那條代表飛船實際航跡的白色線條，正在綠色通道的邊緣顫抖他輕推操控杆，做了一次微調——0.1度的偏轉，在三百公裏外，這相當於讓船體橫向移動了五百米
白色線條回到了通道中央
引力在增強船體結構發出更響的呻吟，像是隨時會散架的老家具貨艙裏傳來機甲掛架的金屬摩擦聲，趙山河在頻道裏咒罵着加緊固定
十秒
二十秒
三十秒——
“峰值點！”蘇嵐喊道
就在這一瞬間，張維將主推進器推到了85%功率不是加速，是利用引力彈弓的“甩出效應”增加速度船體像一顆被投石索甩出的石子，從A-773的引力井邊緣猛地彈出，速度在瞬間增加了每秒三公裏
觀察窗外，那顆巨岩迅速縮小，重新變成遠方輪廓
“第一次彈弓完成”蘇嵐查看數據，“速度增益符合預期，能量節省……2.3枚電池”
張維鬆了半口氣，後背的汗水已經浸透了衣服這只是第一個，後面還有十六個
陳明在飛船日志裏記錄：“08:23，首次引力彈弓操作成功駕駛員張維操作精度0.22度，優於訓練平均但船體結構應力達到設計極限的87%，後續需更謹慎”
他頓了頓，加了一句：“戒指脈動頻率與彈弓加速度變化呈弱相關，待觀察”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是一場精密而壓抑的舞蹈
螢火蟲號在岩石的迷宮中穿行，借助一顆顆冰冷天體的引力，像踏着一塊塊浮冰過河的旅人每一次切入、加速、彈出，都需要張維將操控精度保持在人類反應的極限邊緣他的神經同步率在持續下降——從84%到81%，再到79%，最後穩定在76%的危險閾值附近
蘇嵐的計算模型在不斷修正小行星帶的微引力環境復雜得可怕，那些巨岩之間的相互作用、塵埃雲的擾動、甚至遠方恒星的光壓，都會對航行產生微小但致命的影響她的數據板屏幕上，方程式像有生命的藤蔓般蔓延，每一秒都在更新
李錚逐漸從武器控制台前離開，站到了張維身後他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屏幕上的航跡，偶爾在張維做出一次關鍵操作時，眼神會微微閃動一下那是軍人對技術的認可
趙山河則一直在戰鬥——與飛船老化的系統戰鬥冷卻管道的共振越來越強，他不得不拆掉一塊內牆板，用臨時加工的金屬夾固定住那段震顫最厲害的管道二氧化碳過濾器的效率降到了78%，他每兩小時就得清理一次，雙手被化學藥劑灼得發紅
而陳明，除了記錄日志和觀察全局，大部分時間都在看自己的左手
戒指的脈動越來越規律了
不是錯覺他用數據板上的秒表功能測量過——每十七點三秒一次，持續零點五秒的微弱搏動感，強度與飛船的速度變化、與小行星的接近程度，都沒有明確關聯但它確實在動
像在呼吸
第四個小時，他們遇到了計劃外的障礙
“T-7彈弓點前方，檢測到高濃度塵埃雲”蘇嵐的聲音裏第一次出現了不確定，“成分分析……主要是冰晶和硅酸鹽顆粒，粒徑從微米到厘米不等密度達到每立方米三百克，足以完全遮蔽傳感器”
主屏幕上，原本清晰的導航圖在前方出現了一大片灰色的模糊區域那是塵埃雲，像一堵半透明的牆，橫亙在螢火蟲號和下一個引力彈弓點之間
“繞行需要多久？”陳明問
蘇嵐快速計算：“最近的安全繞行路線……需要多耗能5枚，增加兩小時航行時間”
“穿過去呢？”
“傳感器會被幹擾，激光測距、雷達、光學觀測都會失效我們只能依靠慣性制導和星圖匹配，但塵埃雲內的微引力擾動會嚴重幹擾慣性系統”她看向張維，“這意味着……需要人工目視導航”
駕駛艙裏一片寂靜
人工目視導航，在太空時代是個幾乎被淘汰的概念但在傳感器失效的情況下，這是唯一的選擇——派人出艙，用肉眼觀察前方障礙，通過通訊引導飛船穿行
“我去”李錚第一個開口，“我有艙外作業經驗”
陳明看着他：“多久沒做過了？”
“兩年”李錚實話實說，“但流程忘不了”
“塵埃雲寬度？”
蘇嵐測量：“最薄處約十二公裏，預計通過時間八分鍾但雲內能見度……可能低於五十米”
五十米在每秒數公裏的速度下，五十米的能見度意味着看見障礙時，已經來不及規避
“需要有人在船外做‘眼睛’”陳明做出了決定，“李錚出艙，用安全繩連接飛船，在船艏位置進行目視引導張維，你的操作必須完全聽從李錚的實時指令，延遲不能超過零點五秒”
他看向趙山河：“工程機甲能出艙嗎？”
“能！”趙山河立刻回答，“‘魯班’有基礎艙外作業功能，我可以操控它跟在李錚附近，做備用保險”
“好準備出艙”
十五分鍾後，螢火蟲號減速到每秒一百米——在這個速度下，即使撞上障礙，也不至於立即解體船體側面的氣閘艙門打開，李錚穿着老式的艙外作業服飄了出去
作業服是管理局倉庫裏的存貨，設計年代比螢火蟲號還老頭盔的面罩有細微的劃痕，內部的生命維持系統只能維持四十分鍾安全繩是復合纖維材質，理論上能承受十噸拉力，但表面已經磨損起毛
李錚抓住船體外殼的扶手，向船艏移動磁力靴在裝甲上敲出“咔噠”的輕響，在真空中傳播不了，但震動會通過船體傳回艙內他來到船艏上方，蹲下身，將安全繩的固定扣鎖在一個還算結實的錨點上
“就位”他的聲音通過通訊頻道傳回，帶着呼吸面具特有的沉悶感
前方，塵埃雲已經近在眼前那是一片灰白色的、緩緩翻涌的霧，像凝固的牛奶海螢火蟲號的燈光照進去，只能穿透不到二十米，就被無數冰晶散射、吸收
“進入倒計時”陳明說，“張維，速度維持一百米每秒，方向保持李錚，有任何障礙物立即報告方向和距離”
“明白”
飛船緩緩滑入塵埃雲
瞬間，觀察窗外變成了一片模糊的灰白雷達屏幕上的光點開始雜亂閃爍，激光測距儀返回的數據全是亂碼只有慣性制導還在工作，但數據漂移率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升
駕駛艙裏，所有人都盯着主屏幕——現在那裏顯示的是李錚頭盔攝像頭傳回的實時畫面畫面質量很差，雪花點多得像暴風雪，但至少能看見前方幾米的情況
“前方清晰”李錚的聲音傳來，“左舷十點鍾方向，有反光體，距離……三十米，正在接近”
張維輕推操控杆，船體向右微調
反光體從左側掠過——是塊冰箱大小的冰岩，表面光滑得像鏡子
“通過”李錚說，“繼續直行三秒……等等！正前方！岩石！距離二十米！”
畫面劇烈晃動，李錚應該是猛地抬起了頭主屏幕上，一塊邊緣嶙峋的黑色巨岩從塵埃中突然顯現，占據了大半視野
張維幾乎是本能地向左猛打方向船體傾斜，姿態推進器全開岩石擦着右舷掠過，最近時距離不到五米，刮擦產生的震動傳遍全船
“右舷擦碰！”趙山河在工程頻道裏喊，“外部天線陣列受損，但船體完整！”
張維的呼吸粗重起來剛才那一下，他的神經同步率瞬間掉到了71%
“穩住”陳明的聲音依然平靜，“李錚，繼續”
“明白……前方有空洞，可以直行五秒……等等，右前方有碎片群——”
引導在繼續李錚的聲音在通訊頻道裏時斷時續，塵埃雲對信號也有幹擾張維的操作越來越僵硬，每次轉向都帶着明顯的遲滯船體在岩石和冰塊的迷宮中穿行，像醉漢在刀尖上行走
第七分鍾
他們接近塵埃雲的另一側邊緣了前方透出微光，能見度在緩慢恢復
“最後一段”李錚的聲音帶着疲憊，“前方……看起來幹淨直行十秒就能出去”
張維輕輕推回操控杆，讓船體回到直線航向
就在所有人都以爲最危險的部分已經過去時，意外發生了
一塊拳頭大小的、邊緣鋒利的岩石碎片，不知從哪個方向飄來，在船體右側的裝甲上彈了一下，改變了軌跡，直直撞向李錚所在的位置
李錚看見了他想躲，但磁力靴鎖死在船殼上，解開需要時間他只能側身——
碎片沒有擊中他，擊中了安全繩
“咔嚓”
細微的斷裂聲，在真空中聽不見，但李錚感覺到腰間傳來的拉扯力突然一鬆他低頭，看見安全繩的主纖維束被割斷了超過60%，只剩下幾縷細絲還連着
而此刻，船體正在做一個微小的姿態調整就是這調整帶來的離心力，讓那已經脆弱不堪的安全繩——
徹底崩斷
李錚的身體失去了錨點，在真空中向後飄離速度不快，但方向是朝着塵埃雲深處，那片還有無數隱藏障礙的區域
“李錚！”張維在駕駛艙裏驚呼
“別動！”陳明按住他的肩膀，“保持航向！趙山河！”
不用他說
在安全繩斷裂的瞬間，一直跟隨在附近的工程機甲“魯班”已經動了趙山河的操控沒有任何猶豫——那甚至不是思考後的決定，是工程人員面對“設備脫落”時的本能反應
機甲的左機械臂彈出，末端的三指抓握器展開，以最快的速度伸向飄離的李錚
但李錚在旋轉安全繩斷裂時帶來的扭矩讓他的身體像個陀螺般轉動，抓握器很難對準
一次抓取，落空
二次抓取，擦過作業服的邊緣
第三次——
機械臂的三根金屬手指，在李錚飄過一塊冰岩陰影的瞬間，抓住了他背包上的一個固定環
“咔”
鎖死
機械臂回收，將李錚拉回到船體附近趙山河操控另一只機械臂彈出磁力錨，將李錚暫時固定在船殼上
整個過程，從斷裂到救回，用時四點七秒
駕駛艙裏，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張維粗重的呼吸聲，和蘇嵐數據板上持續刷新的系統狀態提示
許久，李錚的聲音從通訊頻道傳來，有些沙啞：
“……謝了”
趙山河的回答很簡單：“應該的”
飛船緩緩駛出塵埃雲
窗外重新出現清晰的星空，以及下一個引力彈弓點的輪廓
陳明在飛船日志裏新建了一條記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停留了很久，最終寫下：
“標準時12:04，艙外作業事故安全繩斷裂，人員飄離工程機甲‘魯班’執行救援，成功全員存活”
他頓了頓，在下面加了一行小字：
“信任，始於一次未鬆開的機械臂”
寫完，他抬起頭，看向觀察窗外
戒指又脈動了一次
這一次，他忽然明白了那種脈動的節奏
不是心跳
是某種……倒計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