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昊揣着縣裏發的五千塊獎金回到車間時,波峰焊機的嗡鳴正撞在鐵皮屋頂上,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趙強正蹲在機器旁換焊錫,錫液在槽裏翻涌着亮閃閃的浪,他抬頭看見章昊手裏的紅綢子包裹,眼睛突然亮了:“廠長,這就是那獎金?”
“可不是。”章昊把包裹往鐵皮櫃上一放,綢子上的金字“鄉鎮企業先進單位”在燈光下晃眼。他解開繩結,露出裏面碼得整整齊齊的鈔票,十塊一張的“大團結”,邊緣挺括得像新裁的蠟紙。“這錢,咱不用來添設備,蓋新車間。”
這話像顆火星落進了熱油裏,車間頓時炸了鍋。蘇清月手裏的電容坯子差點掉地上,老鄭的煙袋鍋子在鞋底磕了半天沒磕滅,小柱子扒着繞線機的欄杆,脖子伸得像只鵝:“蓋多大的?能比現在這車間大不?”
“大三倍。”章昊往地上劃了個圈,粉筆灰在他腳邊聚成個小丘,“能放下十台沖床,再給波峰焊機單獨隔出個操作間,省得焊錫味嗆人。”他早就算過賬,五千塊獎金加上深圳訂單的利潤,蓋個三百平米的車間綽綽有餘,“明天就去磚窯廠訂磚,後天動工。”
趙強扔下手裏的錫塊就往門外跑,工裝後擺掃過電容堆,帶起陣細小的紙塵:“我去叫我爹!他年輕時蓋過倉庫,懂行!”老鄭終於磕滅了煙袋,煙杆在掌心轉了兩圈:“我去尋尋鎮上的瓦匠,王老五去年剛給學校蓋過教室,手藝扎實。”
蘇清月突然拉住章昊的胳膊,圍裙上還沾着蠟紙毛:“廠長,地基得打深點,咱這地春天返潮,淺了怕機器震得牆皮掉。”她娘是村裏出了名的泥瓦匠,從小耳濡目染,比男人還懂行,“最好底下鋪層碎石子,再灌上水泥,保準結實。”
章昊拍了拍她的手背,掌心的繭子蹭得她皮膚有點癢:“就聽你的。明天讓老鄭去采石場拉兩車碎石,多花點錢沒關系,得把根扎牢了。”他看着車間裏忙碌的人影,突然覺得這三十平米的地方像個脹滿的布袋,再塞不下更多的沖床和希望了。
第二天一早,趙強他爹趙老栓就背着個布包來了。布包裏裝着墨鬥、線錘、直角尺,都是些磨得發亮的老工具。老爺子往地上一站,脊梁挺得比電線杆還直,眯着眼打量院子:“東邊留着進貨車,西邊得有窗戶,不然機器轉起來悶熱。”他用腳尖在地上劃了道線,“地基就從這兒起,深三尺,寬兩尺五,用三七灰土夯結實。”
“三七灰土”是老法子,三份石灰七份黃土,加水拌勻了夯實,比水泥還禁得住潮。章昊讓小柱子趕緊去供銷社買石灰,又讓趙強套上驢車去拉黃土,自己則揣着錢往磚窯廠趕。路上遇見張屠戶,對方正扛着半扇豬肉往肉鋪走,見了他就喊:“章廠長,蓋車間缺人手吱聲!我那倆徒弟有的是力氣!”
磚窯廠在鎮東頭的河灣邊,煙囪裏冒出的黑煙在藍天上拖出條長尾巴。廠長姓劉,是個紅臉膛的漢子,正蹲在窯門口抽煙,見章昊來了就笑:“早聽說你要蓋新車間,我給你留着最好的紅磚,剛出窯的,還帶着火氣呢。”
他領着章昊往磚堆走,新磚碼得整整齊齊,棱角分明,敲一下能聽見“當當”的脆響。“這種磚,抗壓強度夠,一塊頂普通磚兩塊用。”劉廠長撿起塊磚往地上一磕,磚斷成兩半,斷面的沙粒分布得勻勻實實,“一分錢一分貨,三分五一塊,不還價。”
章昊摸了摸磚面,還帶着窯火的溫度,燙得指尖發麻。他算了筆賬,三百平米的車間,光牆就得用兩萬多塊磚,加上地基、梁架、屋頂,五千塊獎金怕是剛夠打個底。“劉廠長,先拉五千塊,賬記着,等我這單深圳的活兒結了就給你。”他從口袋裏掏出半包煙遞過去,“以後用料的地方多着呢,長期合作。”
劉廠長接過煙揣進兜裏,咧着嘴笑:“信得過你章昊!我這就叫人裝磚。”他吆喝着兩個工人往驢車上裝磚,紅磚在車鬥裏碼得像座小山,車軸壓得“咯吱”響。章昊趕着驢車往回走,心裏盤算着還得再進些鋼筋——趙老栓說,梁上得加鋼筋,不然架不住鐵皮屋頂的重量。
等磚拉回廠裏,地基已經開始挖了。趙老栓指揮着六個工人,用鐵鍬把土往竹筐裏裝,小柱子和兩個女工負責把土筐抬到遠處倒掉。老爺子手裏牽着線錘,時不時喊一聲:“左邊深了半寸!”“右邊再往深挖挖!”聲音洪亮得能傳到河對岸。
蘇清月帶着幾個婦女在和灰土,石灰揚起來,嗆得人直打噴嚏。她往灰堆上灑水,水霧裏浮着無數細小的白點,落在頭發上像落了層霜。“清月姑娘,歇會兒吧。”趙老栓看着心疼,“這活兒嗆人,讓爺們來。”
“沒事,趙大爺。”蘇清月抹了把臉,鼻尖上沾着點白灰,像只小花貓,“我娘說,和灰土得掌握水量,多了軟,少了散,我盯着放心。”她手裏的木杴掄得飛快,汗水順着額角往下淌,在下巴尖匯成小水珠,滴在灰堆上洇出個小坑。
傍晚收工時,地基的槽子已經挖好了,四四方方的像個巨大的棋盤。趙老栓用腳步量了量,又用直角尺卡了卡,才滿意地點點頭:“明天一早夯土,得找八個壯勞力,輪着來,夯得越實越好。”他把工具往布包裏收,突然想起什麼,“對了,得備些麥秸稈,混在灰土最底層,防老鼠打洞。”
章昊讓老鄭明天去村裏收麥秸稈,自己則留在工地轉。夕陽把地基的影子拉得老長,土壁上還留着鐵鍬挖過的痕跡,新鮮的黃土氣息混着石灰味,聞起來有種讓人踏實的味道。他蹲下來摸了摸土,潮乎乎的正好,心裏突然冒出個念頭:等新車間蓋好了,就在牆上掛塊牌子,寫上“紅旗電器廠”,用紅漆寫,要寫得大大的。
夜裏突然起了風,窗戶紙被吹得“譁啦啦”響。章昊披着衣服去關車間門,看見波峰焊機的指示燈還亮着,趙強正蹲在機器旁,手裏拿着塊砂紙打磨傳送帶的輪子。“咋還不睡?”章昊問。
“這輪子有點卡,磨光滑點明天好用。”趙強頭也不抬,砂紙在金屬上蹭出“沙沙”的響,“廠長,你說新車間蓋好後,咱是不是能再招些工人?我二舅家的小子剛初中畢業,在家閒着沒事幹。”
“招!”章昊靠在門框上,風卷着槐樹葉落在他腳邊,“不光招男工,還招女工,讓蘇清月帶着她們學檢測,以後咱的電容不光要賣深圳,還要賣到更遠的地方去,質量得更過硬。”
趙強停下手裏的活,眼睛在黑暗裏亮晶晶的:“我就知道跟着廠長幹有奔頭。”他把磨好的輪子裝回去,轉動時果然順溜多了,“等新車間蓋好,我就把家搬過來住,夜裏守着機器也方便。”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夯土的號子聲就響徹了紅旗鎮。八個壯勞力光着膀子,喊着“嗨喲——嗨喲——”的號子,手裏的石夯被抬得高高的,又重重落下,在地基上砸出一個個深深的坑。趙老栓站在旁邊,手裏拿着根木尺,時不時喊一聲:“往左挪挪!”“再夯三下!”
蘇清月和女工們端來綠豆湯,放在旁邊的石頭上,搪瓷碗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歇會兒喝口湯吧。”她對着夯土的工人喊,陽光照在他們油亮的脊梁上,汗珠滾下來像串珠子。張屠戶的兩個徒弟也在裏面,小夥子們年輕力壯,喊號子的聲音最響亮。
正熱鬧着,突然陰了天。烏雲從西北邊壓過來,把太陽遮得嚴嚴實實,風裏帶着股潮氣。趙老栓抬頭看了看天,突然罵了句:“娘的,要下雨!”他趕緊指揮着工人往地基上蓋塑料布,“快!別讓雨水泡了灰土!”
章昊也慌了神,跑到車間裏翻出所有的塑料布,都是平時蓋機器用的,現在全鋪在地基上還嫌不夠。“去供銷社再買些!”他掏出錢塞給小柱子,“要厚的,越多越好!”
小柱子剛蹬着自行車沖出去,雨點就下來了,先是稀稀拉拉的幾滴,很快就變成了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砸在塑料布上,發出“噼裏啪啦”的響,像無數只手在拍打。趙強和幾個工人跪在塑料布上,用石頭把邊角壓住,雨水順着他們的褲腿往下淌,在腳邊積成了小水窪。
“這邊漏了!”蘇清月突然喊,雨水正從塑料布的縫隙裏往裏滲,泡得灰土軟了一塊。她趕緊脫下自己的外套塞進去,藍色的工裝被雨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章昊也學着她的樣子,把外套脫下來堵縫隙,趙老栓則跪在泥裏,用手把滲進來的水往外潑。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板車的聲音。張屠戶拉着一車油布,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裏走,板車陷在水坑裏,他使勁往前拽,脊梁彎得像張弓。“章廠長!我把肉鋪的油布都拿來了!”他喊着,聲音在雨幕裏有點發飄。
章昊趕緊跑過去幫忙,兩人合力把板車拽到地基邊。張屠戶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抹下來的泥點子濺在章昊臉上:“這些油布防水,比塑料布結實!”他和工人們一起把油布鋪在塑料布上,用繩子捆結實,“我那肉鋪今天不開門了,就在這兒幫你盯着!”
雨下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變小。地基上的油布被雨水泡得沉甸甸的,像蓋了層黑鐵皮。章昊掀開個角看了看,灰土還是幹的,心裏的石頭才落了地。趙老栓蹲在旁邊抽煙,煙袋鍋裏的火星在雨霧裏明明滅滅:“還好來得及時,不然這地基就得返工。”
張屠戶從板車上翻出個油紙包,裏面是幾塊肉幹:“來,墊墊飢。”他把肉幹往章昊手裏塞,“我估摸着這雨明天就停,到時候接着幹,耽誤不了事。”章昊咬着肉幹,鹹香的味道混着雨水的潮氣,突然覺得這肉幹比過年吃的紅燒肉還香。
第二天果然放晴了,太陽出來曬得地上冒白煙。工人們把油布掀開,灰土被曬得半幹,正好適合夯實。趙老栓指揮着重新夯土,石夯落下的聲音比昨天更響,震得旁邊的老車間都跟着顫。章昊站在遠處看,覺得那地基像塊巨大的磁鐵,正把所有的力氣和希望都吸到一起。
接下來的日子,工程進展得很順利。地基夯結實了,就開始砌牆。王老五帶着兩個瓦匠,手裏的瓦刀耍得飛快,紅磚在他們手裏像有了靈性,一塊塊碼上去,牆就噌噌地往上漲。蘇清月每天都來量垂直度,線錘吊在那裏,指針總是穩穩地對着中線。
趙強負責往牆上架鋼筋,都是從縣農機廠淘來的廢鋼筋,被他敲直了,綁在牆裏,再灌上水泥,說是這樣能抗住地震。小柱子則忙着和水泥,手裏的鐵杴掄得像風車,汗水把他的頭發黏在額頭上,像頂着塊黑抹布。
章昊每天都往工地跑,有時候送水,有時候遞磚,更多的時候是站在旁邊看。看着牆一天天變高,窗戶的輪廓慢慢出來,心裏就像揣了只小兔子,總在蹦蹦跳跳。他開始琢磨着給新車間裝吊扇,夏天太熱,工人們幹活遭罪;還得裝個大鐵門,要帶插銷的,晚上鎖起來放心。
磚窯廠的劉廠長來催過兩次賬,章昊把剛收到的深圳貨款給他結了一半,剩下的打了欠條:“劉廠長,再寬限幾天,等這牆砌完了,我就把剩下的給你。”劉廠長看着越砌越高的牆,笑着說:“不急,我看你這廠子是越辦越紅火,還怕跑了不成?”
到了第七天,牆終於砌到了窗台。王老五站在腳手架上,把最後一塊磚放好,用瓦刀敲了敲,聲音清脆得像鈴鐺。他從腳手架上跳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章廠長,歇兩天,等水泥幹了再上梁。”
章昊讓廚房殺了只羊,燉了滿滿一大鍋。工人們圍坐在工地旁,手裏捧着粗瓷碗,羊肉的香味飄得老遠。趙老栓喝了口酒,臉膛紅得像關公:“等上了梁,再蓋個鐵皮頂,這車間就算成了。”他夾起塊羊骨頭,“到時候我給你在梁上掛塊紅布,討個吉利。”
蘇清月小口喝着湯,突然指着遠處:“你們看,那是不是縣電視台的?”衆人抬頭望去,果然有兩個人扛着攝像機往這邊走,其中一個還舉着話筒。章昊心裏“咯噔”一下,不知道又是來做啥的。
“章廠長,我們是縣電視台的。”舉話筒的是個年輕姑娘,聲音甜得像蜜,“聽說你們鄉鎮企業自己蓋新車間,特地來拍個專題片。”攝像機的鏡頭對着正在砌的牆,還對着工人們手裏的粗瓷碗,“您給說說,這新車間蓋好後,打算生產啥?”
章昊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先把電容做好,以後還想做電阻、做二極管,讓咱紅旗鎮的電器,賣到全國各地去。”他看着越升越高的太陽,覺得那陽光正順着新砌的牆往上爬,爬得很高很高,把整個紅旗鎮都照得亮堂堂的。
工人們的笑聲和攝像機的“沙沙”聲混在一起,像支特別的歌。章昊知道,這新車間的磚,不僅砌成了牆,還砌起了大夥心裏的指望。等車間蓋好了,機器搬進來了,這指望就會像地裏的莊稼,噌噌地往上長,長出個金燦燦的秋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