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還沒散透，東溝村的土坡就被一串腳步聲踩出了淺坑。張成扛着卷皮尺走在前面，皮尺的金屬卡扣在晨露裏泛着冷光，王麗跟在後面，手裏攥着本泛黃的土地台賬，每走幾步就停下來，對着台賬上的地名核對方向——今天要丈量的，是東溝村到石窪村路段的征地範圍，涉及七戶村民的土地，其中最棘手的，是王老三的那一畝蘋果園。
“張同志，王書記，你們可來了！”村口的李大爺早就等着了，手裏還攥着個布包，裏面裹着剛烙好的玉米餅，“俺給你們留的，趁熱吃，丈量土地是力氣活，別餓着。”
張成接過玉米餅，咬了一口，外皮酥脆，裏面夾着碎鹹菜，是西北農村最常見的味道。“謝謝李大爺，您也吃。”他遞回去半塊，王麗已經蹲在台賬旁，手指點着上面的紅圈：“李大爺，您幫俺們喊喊涉及征地的幾戶，就說今天丈量完，補償款的明細就能公示，爭取下周就發下來。”
“哎！”李大爺應着，轉身往村裏走，嗓門洪亮，“涉及征地的都出來嘍！張同志王書記來丈量土地嘍！”
沒一會兒，村民們就圍了過來，有的扛着鋤頭，有的拿着鐮刀，臉上帶着期待又緊張的神色。西坡村的老陳也來了，手裏拿着個舊算盤：“俺來幫着算補償款，俺這算盤打得準，不會差一分錢。”
小芳蹦蹦跳跳地跟在後面，手裏抱着摞打印紙：“張哥，王姐，這是俺昨天熬夜打的補償款明細，每一戶的土地畝數、附着物數量都標清楚了，你們看看對不對。”
張成接過明細，翻了兩頁，字跡工整，連每棵蘋果樹的補償標準都寫得明明白白——盛果樹每棵補200元，初果樹每棵補100元，幼苗每棵補50元。“辛苦你了小芳，比我做得還細致。”他笑着說。
“俺跟會計王嬸學的！”小芳有點害羞，“王嬸說，這些數不能錯，錯了村民會有意見。”
王麗把台賬攤在石頭上，指着上面的紅線：“今天咱們先丈量東溝村的三戶，分別是李大爺、王二柱和王老三，然後再去石窪村。大家放心，補償標準是按縣國土局的文件來的，一畝地補3.5萬，附着物另外算，絕對不會虧了大家。”
村民們小聲議論着，李大爺第一個站出來：“俺的地俺同意征！路通了俺的蘋果能多賣錢，這點損失不算啥。”他領着張成往自家的蘋果園走，園子裏的蘋果剛套上紙袋，綠油油的葉子上還掛着晨露。
張成拉開皮尺，一頭遞給老周，老周踩着皮尺的端點，喊着：“一米、兩米、三米……”王麗拿着台賬記錄，小芳在旁邊幫着數蘋果樹：“一棵、兩棵、三棵……李大爺，您這園子裏有28棵盛果樹，5棵初果樹，對不？”
“對！對！”李大爺笑得眼睛都眯了，“小芳這丫頭，數得比俺還清楚。”
丈量完李大爺和王二柱的地，已經快到中午了，太陽把霧曬散，黃土坡上熱了起來。張成擦了擦汗，剛要喊王老三，就看見不遠處的土坡下，一個穿着藍布褂子的老頭正坐在蘋果園的地埂上，手裏拿着根煙袋鍋子，臉色陰沉——正是王老三。
“王叔，該丈量您的地了。”王麗走過去，聲音放得很輕。
王老三沒抬頭，煙袋鍋子在地上磕了磕：“俺不征。”
“爲啥啊王叔？”小芳蹲在旁邊，不解地問，“補償款不少，路通了您兒子回來開店也方便。”
“方便啥？”王老三終於抬頭，眼神裏帶着股倔勁，“俺這一畝地，是俺爹傳下來的，征了俺兒子回來住啥？俺兒子說了，今年冬天就回來，俺得給他留塊宅基地。”
張成蹲下來，看着園子裏的蘋果樹——都是盛果樹，長得枝繁葉茂，上面掛着不少蘋果。“王叔，您聽俺說，征地補償款裏包含了宅基地的錢，而且咱們鄉正在規劃新的宅基地，就在鄉口的公路邊，離您現在的地不遠，交通還方便，您兒子開店也近。”
“俺不信！”王老三把煙袋鍋子往地上一摔，“之前修蓄水池的時候，也說給俺們補，結果呢？補的錢還不夠買袋化肥！俺可不上當！”
周圍的村民都圍了過來，有人勸：“老三，你就同意吧，路通了對大家都好。”
“就是，你兒子回來開店，路不通貨都運不進來。”
王老三卻更倔了，站起來擋在蘋果園前：“誰勸都沒用！俺的地俺說了算，想征，除非俺死了！”
氣氛一下子僵了。王麗皺着眉，拉着張成走到旁邊：“王老三脾氣倔，之前修蓄水池的時候就跟工程隊鬧過，咱們得想個辦法。”
“他主要是擔心兒子的宅基地。”張成想了想，“老周，你昨天去縣國土局，有沒有問新宅基地的事？”
老周點頭：“問了，新宅基地就在鄉口的那塊空地，已經批下來了，只要村民同意征地，就能優先申請。”
“那就好。”張成眼睛一亮，“咱們去跟他說清楚，再幫他看看新宅基地的位置，說不定他能鬆口。”
王麗卻有點猶豫：“王老三跟他兒子關系不好，他兒子在外打工五年了，就回來過一次，他怕兒子回來不跟他住。”
“那咱們就從他兒子入手。”張成拿出手機，“老周說他兒子叫王小強，在西安開小吃店，俺昨天讓小楊幫着聯系上了，王小強說要是路通了，就回來開個水果店，賣咱們柳河鄉的蘋果。”
他撥通王小強的電話，開了免提：“喂，王小強嗎？俺是柳河鄉的張成，你爹不同意征地，你跟他說兩句？”
電話那頭傳來王小強的聲音：“爹！你咋還不同意啊？路通了俺就能回去開水果店，到時候俺天天陪你，不比在外打工強？宅基地的事你別擔心，張同志都跟俺說了，鄉口的宅基地位置好，俺回來就能蓋房！”
王老三聽見兒子的聲音，身子顫了顫，卻還是嘴硬：“你別聽他們的！他們就是想騙俺的地！”
“爹！俺都跟張同志視頻了，人家是真心想幫咱們！你要是不同意，俺就不回去了！”王小強的聲音有點急。
王老三的臉色變了變，沒再說話，蹲在地上，手裏攥着把土。
王麗趁機走過去，遞給他一瓶水：“王叔，您兒子也是爲您好，路通了不僅他能回來，您的蘋果也能賣個好價錢，到時候您就能抱孫子了。”
王老三接過水，沒喝，卻小聲問：“新宅基地……真的在鄉口？”
“真的！”張成趕緊說，“俺現在就帶您去看，離公路近，旁邊就是合作社，您兒子開店也方便。”
王老三猶豫了半天，終於點了點頭：“俺……俺跟你們去看看。”
一行人往鄉口走，王老三走得很慢，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自家的蘋果園。張成跟在他旁邊，指着遠處的空地：“王叔，您看，就是那塊地，有一畝多，能蓋個兩層小樓，還能留個院子，種點蔬菜。”
王老三眯着眼睛看了看，嘴角動了動：“離合作社……真的近？”
“近！步行五分鍾就到！”小芳跑過來說，“到時候俺幫您兒子看店，俺會直播，能幫他賣蘋果！”
王老三沒說話，心裏卻已經鬆動了。回到蘋果園，他看着滿園的蘋果樹，又看了看張成和王麗，終於嘆了口氣：“俺……俺同意征。但俺有個條件，補償款得下周發，俺要給俺兒子打過去，讓他早點回來。”
“沒問題！”張成笑着說，“補償款下周肯定發，俺們還幫您申請優先選宅基地。”
丈量王老三的地時，天突然陰了下來，刮起了風，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大家趕緊收拾皮尺和台賬，王老三卻拉着他們往自家的窯洞跑：“快進來躲躲雨！別把台賬淋溼了！”
窯洞不大，卻收拾得很幹淨，炕上鋪着藍布褥子，牆上掛着王小強的照片——是五年前拍的，穿着校服，笑得很燦爛。王老三給他們倒了碗熱水：“喝點熱水，暖暖身子。”
王麗接過碗，看着牆上的照片：“王叔，您兒子長得真精神。”
“還行吧。”王老三的語氣軟了下來，“就是不聽話，非要在外打工，俺想他想得不行。”
張成看着窯洞的屋頂，有塊地方在漏水，滴在地上的盆裏，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王叔，您這屋頂漏水，俺幫您修修吧？俺以前在老家幫俺爹修過屋頂。”
王老三愣了愣，趕緊說：“不用不用，俺自己能修。”
“沒事，俺反正沒事。”張成站起來，“老周，你去合作社拿點瓦片和水泥，俺幫王叔修修。”
王麗也站起來：“俺幫你遞瓦片。”
王老三看着他們，眼睛有點紅，沒再拒絕，只是小聲說：“俺……俺去燒點熱水，你們修完了喝點。”
雨還在下，張成踩着梯子，在屋頂上鋪瓦片，王麗在下面遞，時不時提醒他：“小心點，別滑下來。”
“沒事，俺小時候爬樹比這還高。”張成笑着說，卻不小心踩滑了，王麗趕緊扶住梯子：“你慢點！俺跟你說過小心點！”
張成站穩了，看着王麗緊張的樣子，心裏暖暖的：“俺知道了，下次一定小心。”
老周拿着瓦片和水泥過來，幫着遞材料。王老三在窯洞裏燒熱水，時不時探出頭，看一眼屋頂上的張成。小芳則在旁邊幫着打掃地上的碎瓦片，嘴裏哼着歌。
修完屋頂時，雨已經停了，夕陽從雲縫裏鑽出來，照在窯洞裏，暖暖的。王老三端來熱水，遞給張成：“謝謝你，張同志，俺……俺以前錯怪你們了。”
“沒事，王叔，俺們也是爲了大家好。”張成接過水，喝了一口，熱水順着喉嚨下去，暖到了心裏。
王麗看着窗外的夕陽，突然說：“朵朵今天跟俺說，想讓張成陪她去摘蘋果，說上次張成答應她的。”
張成愣了愣，笑着說：“等丈量完土地，俺就陪她去，摘最大最甜的蘋果。”
王老三看着他們，突然說：“俺家的蘋果也快熟了，等熟了，俺請你們吃。”
一行人回到東溝村，村民們都在等着消息。王老三走到大家面前，大聲說：“俺同意征地了！張同志和王書記是真心爲咱們好，咱們不能拖後腿！”
村民們都鼓起掌來，李大爺拍着王老三的肩膀：“你早該同意了，咱們柳河鄉的路，就該早點修通！”
丈量完最後一戶土地，已經是傍晚了。張成和王麗坐在田埂上，看着村民們扛着農具回家，遠處的黃土坡被夕陽染成了金色。王麗從口袋裏掏出塊巧克力，遞給張成：“朵朵給你的，說你修屋頂辛苦了。”
張成接過巧克力，是牛奶味的，甜到了心裏。他看着王麗，夕陽照在她的臉上，長長的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忍不住說：“王麗，謝謝你。”
“謝俺啥？”王麗笑着問。
“謝你……陪俺一起幹這些事。”張成的聲音有點輕，“要是沒有你，俺可能早就放棄了。”
王麗的臉頰紅了，趕緊移開視線，卻伸手幫張成擦了擦臉上的泥：“你臉上有泥，跟個小花貓似的。”
張成的心跳漏了一拍，看着她的手，指尖帶着點溫度，輕輕擦過他的臉頰。他突然想起上次在倉庫裏，他拉住她的手，也是這樣的溫度。
“俺們回去吧，朵朵還等着俺們呢。”王麗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
“好。”張成跟着站起來，手裏還攥着那塊沒吃完的巧克力，心裏暖暖的。
往回走的路上，風裏帶着泥土的香味，還有蘋果的甜香。王麗突然說：“等路修通了，俺們就搞個‘蘋果節’，邀請城裏的人來摘蘋果，吃農家菜。”
“好啊！”張成點頭，“俺們還能搞個直播，讓更多人知道咱們柳河鄉的蘋果。”
“到時候讓朵朵當小主播，她肯定喜歡。”王麗笑着說。
“嗯，”張成看着她，“到時候俺們一起陪朵朵摘蘋果，一起看蘋果節。”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黃土坡上，像兩道緊緊靠在一起的線。張成知道，修路的路還很長，還有施工、資金、技術等很多難題，但只要有王麗在身邊，他就有信心，能把柳河鄉的路修通，能讓這裏的村民過上好日子，能讓這裏變成他們共同的家。
回到鄉政府，朵朵早就等着了，看見他們，趕緊跑過來：“張叔叔！你幫爺爺修屋頂了？爺爺給你留了蘋果！”
王老三提着一筐蘋果跟在後面，笑着說：“張同志，王麗同志，這是俺家的蘋果，你們嚐嚐，甜得很。”
張成接過蘋果，咬了一口，甜汁順着嘴角流下來，是他吃過最甜的蘋果。王麗看着他，笑着遞給他一張紙巾：“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朵朵拉着張成和王麗的手，蹦蹦跳跳地說：“張叔叔，王媽媽，咱們明天去摘蘋果好不好？”
“好啊！”張成和王麗異口同聲地說，相視一笑，眼裏滿是溫柔。
夜色慢慢降臨，柳河鄉的燈光亮了起來，星星掛在天上，像撒了一把碎鑽。張成坐在宿舍裏，看着窗外的燈光，手裏攥着王麗給他縫補的外套，心裏滿是期待——他知道，明天會是更美好的一天，柳河鄉的明天，也會是更美好的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