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暖香馥鬱,與廊外的清寒截然不同。地龍的溫熱透過鞋底傳來,驅散了方才那一瞬間的驚懼帶來的寒意。
周嬤嬤引着林晚在一處靠窗、光線稍暗的角落坐下,立刻有丫鬟奉上熱茶和幾碟精致的點心。周嬤嬤低聲囑咐了一句“小姐在此稍候,莫要隨意走動”,便轉身出去,大約是去向王氏或蘇側妃回話。
林晚端起溫熱的茶盞,指尖感受着瓷器細膩的觸感,目光卻平靜地掃過暖閣內的陳設和寥寥幾位在此歇息的客人。大多是年紀稍長的夫人,或是一兩位看起來身體羸弱的年輕小姐,各自低聲交談着,並未過多注意她這個角落。
【暖閣內夫人甲/乙:閒談值70,些許疲憊值50。】
【某小姐:病弱值60,好奇值(對周圍環境)30。】
沒有明顯的惡意或探究。暫時安全。
她小口啜飲着熱茶,清雅的茶香在口中化開,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腦海中卻反復回放着廊下那驚險的一幕。
林華的算計直接而陰毒,利用的就是她庶女身份低微,一旦“沖撞”了有品級的夫人,便是有口難辯的大錯。若非她反應及時,利用數據視野瞬間判斷出林華的意圖和腳下陷阱的滑溜度,又以巧勁反制,此刻恐怕已被當衆斥責,甚至可能被“身體不適”爲由提前遣送回府,正中王氏母女下懷。
蘇側妃的處理……有些耐人尋味。看似公允,但那句“冬日地滑”的定性,以及讓她來暖閣“歇息”的安排,都帶着一種不易察覺的回護。是因爲王府的“特意詢問”?還是周嬤嬤暗中的示意?亦或是那位蘇側妃本身,對她或者對她背後可能存在的“關聯”,有什麼別的考量?
還有那個趙管事。他清掃落葉的位置,恰好能看清事發經過。“臨場應對合格”……這是他對她剛才表現的評判?他在評估什麼?他的“觀察”是爲誰服務?鎮北王謝玦嗎?
一個個疑問盤旋心頭,如同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沉沉地壓着。
約莫一刻鍾後,暖閣的門被輕輕推開。林晚以爲是周嬤嬤回來了,抬眼望去,進來的卻是一位穿着王府二等丫鬟服飾、面容清秀的少女。那丫鬟目光在暖閣內一掃,便徑直朝林晚走來。
“林三小姐安好。”丫鬟屈膝行禮,聲音清脆,“側妃娘娘吩咐,暖閣這邊清靜,小姐若已無礙,可隨奴婢去‘疏影齋’稍坐。那邊備了上好的筆墨紙硯,也陳列了一些王妃娘娘生前收藏的閨閣詩畫小品,或可解悶。”
疏影齋?王妃生前收藏的閨閣詩畫?
林晚心頭猛地一跳。這絕不是尋常的安排。是進一步的試探?還是某種暗示?蘇側妃爲何獨獨對她這個剛剛“失儀”的庶女,示以如此特別的……或者說,意味深長的“關照”?
【傳話丫鬟:恭敬值75,執行命令專注值90,無惡意,也無額外情緒波動。】
一個純粹的執行者。
林晚站起身,面上帶着恰到好處的感激與一絲不安:“多謝側妃娘娘美意,只是晚兒才疏學淺,恐有辱王妃娘娘遺珍……”
“小姐不必過謙,請隨奴婢來。”丫鬟語氣溫和,態度卻不容拒絕。
林晚不再推辭,跟在她身後出了暖閣。周嬤嬤尚未回來,此刻她孤身一人,更需謹慎。
疏影齋離攬梅軒不遠,是一處小巧精致的獨立院落,院中植着幾株老梅,枝幹遒勁。齋內陳設清雅,書架錯落,案幾上果然擺放着筆墨紙硯,牆上懸掛着數幅裝裱精美的字畫,多爲娟秀的閨閣筆跡。
引路丫鬟將她送至齋內,便悄然退至門外廊下候着,並未跟進來。
齋內只剩下林晚一人。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陳舊的墨香和紙張氣息。她緩步走近牆邊的字畫,一幅幅看去。多是些詠梅抒懷的詩詞,筆跡各有不同,但都透着閨閣女子的細膩情思。她的目光在其中一幅尺幅不大的行書小品上停住。
那字跡清麗飄逸,筆畫轉折間,偶爾流露出熟悉的、斷續的飛白之意。落款處只有一個字:“寧”。
寧?
林晚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走近細看,那飛白筆意,與她記憶中柳姨娘曾寫過的、以及她前幾日刻意模仿的,有七八分神似。只是這幅字更顯成熟灑脫,而柳姨娘所寫則帶着幾分拘謹和哀婉。
王妃的收藏……署名“寧”……會是柳姨娘嗎?還是與柳姨娘有淵源的什麼人?
她正凝神細看,忽覺身後似有微不可察的氣息流動。
不是門外候着的丫鬟。那氣息極淡,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靜而極具存在感的壓迫。
林晚背脊瞬間繃緊,卻沒有立刻回頭。數據視野無法捕捉身後之人的情緒——要麼距離超出範圍,要麼對方的意志力或特殊訓練屏蔽了情緒外泄。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放鬆下來,假裝繼續欣賞字畫,同時用眼角的餘光,透過旁邊光亮的紫檀木桌案那模糊的倒影,隱約瞥見身後不遠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頎長的、穿着玄色暗紋錦袍的身影。
那人負手而立,似乎也在看着牆上的字畫,姿態閒適,卻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度。
鎮北王,謝玦。
他竟然在這裏。
林晚指尖微微發涼。是巧合?還是他特意來的?爲了看她?還是爲了這幅“寧”的字?
她不能一直裝作不知。緩緩轉過身,垂首,屈膝,用經過千錘百煉的、無可挑剔的禮儀姿態,聲音平靜卻帶着恰到好處的惶恐:“臣女林晚,不知王爺在此,驚擾王爺,萬望恕罪。”
沒有回應。
齋內安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以及窗外極細微的風過梅枝的輕響。
良久,一個低沉悅耳、卻聽不出什麼情緒的聲音響起,不高,卻仿佛能穿透空氣,直接落在人心上:
“你認得這字?”
他問的是牆上那幅“寧”的字。
林晚心頭警鈴大作。這是直接拷問。承認,可能暴露柳姨娘與王妃的關聯,引來不可測的後果;否認,若對方早已掌握線索,便是欺瞞,風險更大。
電光石火間,她選擇了最穩妥,也留有轉圜餘地的回答:“臣女愚鈍,只是覺得……這字寫得極好,筆意灑脫,尤其轉折處的飛白,頗有古意,令人見之心喜。” 她只談觀感,不談認得,更不提柳姨娘。
“哦?”謝玦似乎向前走了一步,那股無形的壓迫感稍近了些,“你也懂飛白?”
“不敢說懂。”林晚頭垂得更低,“只是姨娘早年教導寫字時,曾提及此種筆法,言其難在‘意斷而神連’,故而有些印象。” 將來源推給柳姨娘,合情合理。
“你姨娘?”謝玦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她倒是個雅人。”
這話聽不出是褒是貶。林晚不敢接話。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林晚能感覺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平靜,卻仿佛能穿透一切僞裝。
“方才在廊下,”謝玦忽然換了話題,語氣依舊平淡,“你反應很快。”
他果然看到了!或者說,趙管事稟報了。
林晚手心滲出冷汗:“是臣女僥幸,腳下打滑,慌亂中幸未沖撞貴人。”
“腳下打滑?”謝玦重復了一遍,語氣裏似乎帶上了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玩味,“本王倒覺得,你那一步側滑,時機、力道、方向,都巧得很。”
他看出來了!他看出了她並非全然被動,看出了她那一步的巧妙!
林晚的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她強迫自己鎮定,聲音卻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細微的顫抖:“王爺……謬贊了。臣女當時只是驚慌失措,胡亂穩住身子罷了。”
“是嗎。”謝玦不置可否。
就在林晚以爲他會繼續深究時,他卻忽然道:“這疏影齋的東西,多是亡母舊藏。你既喜歡這字,便在此多看片刻無妨。”
說完,她只覺身側微風輕動,再抬眼時,那玄色的身影已消失在齋門口,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只有空氣中殘留的一絲極淡的、清冽如雪鬆般的氣息,證明剛才並非幻覺。
林晚站在原地,背脊僵硬,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呼出一口氣,才發現自己裏衣已被冷汗浸溼。
與謝玦的第一次正面接觸,短暫,平靜,卻字字機鋒,步步驚心。
他看穿了她的僞裝,至少是部分。他對“寧”的字感興趣。他對她廊下的表現有評價。他允許她留在這裏看王妃的舊藏……這背後,到底藏着怎樣的意圖?
還有,他最後那句話……“亡母舊藏”。他親口提到了已故的王妃。
林晚的目光,再次落回牆上那幅署名“寧”的字上。
寧。
這個字,像一把鑰匙,似乎正在緩緩轉動,試圖打開一扇塵封已久、通往未知真相的門。
而門後等待她的,是福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