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日午後,秋陽難得地露出了暖意。
林晚帶着春桃,早早等在外院東側的偏門附近。這裏是府中雜役運送柴炭、清運污物的通道,平日少有人至。牆角生着厚厚的青苔,空氣中飄着淡淡的黴味和草木灰的氣息。
春桃有些緊張,不住地朝門外張望。
“別急。”林晚平靜地說,目光卻落在數據視野裏跳動的數字上。
時辰剛到未時二刻,門外傳來了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
來人是個五十上下的老者,背微駝,左腿有些不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他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靛藍粗布短打,腰間系着條褪色的汗巾,面容黑瘦,皺紋深刻如刀刻,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
孫老頭。
他走到門前停下,目光在林晚身上掃過,又看了看春桃,才開口,聲音沙啞:“是府上的小姐要見老漢?”
“正是。”林晚上前一步,微微頷首,“有勞孫伯走這一趟。”
孫老頭沒接話,只從懷中掏出個小布袋,扔給林晚:“阿石說小姐要問養馬的門道。這裏面是幾種馬兒愛吃的草料,還有防馬驚的土方子。”
林晚接過布袋,卻沒打開,而是從袖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正是那日春桃從青禾那裏帶回來的粉末。
“孫伯請看這個。”
孫老頭接過油紙包,打開,只湊近聞了一下,眉頭就緊緊皺起。他用粗糙的手指捻起一點粉末,對着光仔細看了看,又湊到鼻尖深深一嗅。
“哪兒來的?”他聲音陡然沉了下來。
“偶然所得。”林晚注視着他的表情,“孫伯識得此物?”
孫老頭沉默片刻,將那粉末重新包好,遞還給林晚,眼神復雜地看了她一眼:“小姐可知這是什麼東西?”
“請孫伯指教。”
“這叫‘引馬香’。”孫老頭的聲音壓得很低,語速卻快了起來,“是用幾種特殊的草籽、獸腺,混着發情期母馬的……一些東西,曬幹研磨而成。這東西氣味淡,人聞着不明顯,但對馬來說,隔老遠就能聞到。”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尤其是沒騸過的公馬,聞到這味道,輕則煩躁不安,重則發狂失控。早年北境軍中有人用過這手段,對付過境狄戎的戰馬。後來軍中嚴禁私制,違者重處。”
果然。
林晚心中最後一點疑慮消失了。林華要用這粉末,在賞菊宴上制造“馬匹驚擾女眷”的意外。
“孫伯,若有人將此物帶在身上,可有辦法化解?”
孫老頭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裏有探究,有警惕,還有一絲……別的什麼。
“小姐問這個做什麼?”
“自保。”林晚說得坦然,“有人要在賞菊宴上害我,用的就是這個。”
空氣安靜了幾息。
孫老頭忽然嘆了口氣,從懷中又掏出一個更小的布袋,這次是粗麻縫的,口子用草繩扎緊。
“這裏面是‘厭馬草’磨的粉,還有雄雞冠血曬幹後的結晶。”他把布袋塞進林晚手裏,“把這粉撒在衣襟袖口,或者混在香囊裏戴着。馬聞到這個味道,會本能地避開。不敢說萬無一失,但尋常引馬香,能抵個七八成。”
林晚接過布袋,指尖觸到粗糙的麻布表面。她看着孫老頭,忽然問:“孫伯以前在北境軍中服役,可曾見過鎮北王府的人?”
孫老頭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老漢只是個養馬的,見不到貴人。”他聲音恢復了一貫的沙啞,“小姐若沒別的事,老漢這就回去了。馬場還有活計。”
他轉身要走,林晚卻叫住了他:“孫伯且慢。”
她從袖中取出一塊碎銀,約莫二兩重,遞過去:“辛苦孫伯走這一趟,這是酬金。”
孫老頭看了看銀子,卻沒接,只是搖頭:“阿石已經給過跑腿錢了。老漢雖窮,不該拿的錢不拿。”
“這錢該拿。”林晚堅持,“孫伯今日所言,或許能救我一命。”
孫老頭沉默地看着她,那雙銳利的眼睛在她臉上停留良久,忽然問:“小姐府上,可是姓林?永昌侯府?”
林晚心中一震,面上卻不動聲色:“是。”
孫老頭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只接過銀子,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他的背影在秋陽下拉得很長,那條瘸腿走起路來格外沉重。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春桃才小聲問:“小姐,這孫老頭……好像知道什麼?”
林晚沒有回答。
她知道孫老頭最後那一問的意味。他知道她的身份,甚至可能知道更多。但他選擇了點到爲止,只給了她“厭馬草”粉,收了銀子,然後離開。
這是個聰明人,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回去吧。”林晚將兩個布袋仔細收好。
---
回到偏院,林晚立刻開始調配新的香囊。
她把孫老頭給的“厭馬草”粉取出一些,混入之前準備好的薄荷、艾葉等藥材中,重新裝填。藥粉的氣味更刺鼻了,有種草木燃燒後的焦苦味,混着雄黃特有的腥氣。
“春桃,你戴一個,我也戴一個。”林晚遞給她兩個香囊,“剩下的分給院裏的人,就說秋深了,防蟲防病。”
“是,小姐。”
林晚自己則將另一個小布袋貼身收好。那是純的“厭馬草”粉,關鍵時刻可以撒出去。
接下來是那管藥膏。她又加入了一些“厭馬草”粉,攪拌後膏體顏色更深,氣味也更濃烈。她將藥膏分裝進兩個小瓷盒,一個自己留着,一個給春桃。
“賞菊宴那日,早起後塗在手腕、脖頸處。若是有人靠近,尤其是林華或她身邊的人,盡量避開肢體接觸。”
“奴婢記住了。”春桃接過瓷盒,臉色嚴肅。
一切準備就緒,已是傍晚。
林晚坐在窗前,看着天色漸漸暗下來。秋日的黃昏來得早,不過酉時三刻,院子裏已經需要點燈了。
她的目光落在西角門的方向。
那張字條,趙管事應該已經看到了。王府會有什麼反應?會派人去賞菊宴嗎?還是會暗中保護?
數據視野裏,那些情緒數值依然在安靜地浮動。偏院裏的丫鬟婆子,對她的情緒大多在【中立40-60】之間,春桃是【忠誠88】,柳姨娘是【擔憂75】、【關愛82】。
而西角門外,那個99的善意,依然穩定地存在着。
就像黑暗中的一盞燈。
林晚忽然想起前世。她曾爲了一個項目連續加班一個月,每天深夜走出辦公樓時,街角總有一盞路燈亮着。那光不算明亮,卻讓她覺得,這條夜路不是一個人在走。
現在的感覺,竟有幾分相似。
“小姐,該用晚膳了。”春桃端着食盒進來。
簡單的兩菜一湯,但比幾個月前已經好上太多。林晚慢慢吃着,心中卻在盤算着下一步。
五日後,賞菊宴。
除了林華的陰謀,她還需要考慮其他可能出現的變數。
陳國公府是開國勳貴,雖如今權勢不及鎮北王府,但在京城也是數得上的門第。這次賞菊宴,邀請的必然不止女眷,各府公子應當也會到場。
那麼,謝玦會出現嗎?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林晚自己都怔了怔。
她爲什麼會在這種時候想到謝玦?
是因爲那張99的善意?還是因爲,在她心底深處,其實隱隱期待着他會出現?
“小姐?”春桃見她停下筷子,輕聲喚道。
“無事。”林晚收斂心神,繼續吃飯。
不該想的不要想。現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是應對眼前的危機。至於謝玦,至於王府,那是以後的事。
飯後,林晚照例在燈下看書。今夜她翻的是一本前朝地理志,裏面提到了南邊的風物,包括染織工藝。
“南郡舊俗,以茜草、藍靛、梔子染布,色沉而久不褪。其法秘傳,世家女子多善此道……”
她的目光停在“世家女子多善此道”這幾個字上。
王妃出身南邊世家,擅飛白體,又通曉舊染法。柳姨娘曾爲她抄經,見過她的字,或許也見過她染的絲線。
而林華的新衣,用的就是南邊舊繡線。
這一切,都連成了一條模糊的線。
王妃——南邊舊染法——飛白體——柳姨娘——林華的新衣。
林華想通過這件衣裳暗示什麼?她是在向某些人展示,她知道這些舊事?還是想借此攀附與王妃有關的什麼?
林晚合上書,揉了揉眉心。
信息還是太少了。她需要更多關於王妃的線索,需要知道王妃當年究竟做了什麼,留下了什麼,又影響了誰。
或許,賞菊宴上會有答案。
那些知道舊事的人,那些關注王妃舊事的人,看到林華那身衣裳,會有什麼反應?
這或許是個機會。
風險與機遇並存。林華想害她,但這場宴會也可能讓她接觸到更多的信息,甚至……更多的可能。
窗外傳來了打更聲。
亥時了。
林晚吹熄了燈,躺到床上。黑暗中,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平穩而有力。
數據視野在黑暗中依然清晰。她能“看見”屋裏每件物品的輪廓,能“看見”門外守夜的春桃那團代表【忠誠】的柔和光暈。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張可以分析、可以解讀的數據圖。
而她要做的,就是在這張圖上,找到自己的生路,找到破局的關鍵。
五日後。
賞菊宴。
她會去。
不僅要去,還要活着回來。
不僅要活着回來,還要帶着新的線索、新的機會回來。
林晚閉上眼睛,沉入睡眠。
夢中,她看見一片梅林。雪落在枝頭,有人站在梅樹下,背對着她,正在寫字。那字跡瀟灑斷續,正是飛白體。
她想走近去看,卻怎麼也走不到跟前。
只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很輕,很柔:
“世間萬物,皆有跡可循。你看那飛白,斷處即是連處,空處即是實處……”
她醒來時,天還未亮。
那句話卻清晰地留在耳邊。
斷處即是連處,空處即是實處。
王妃想說什麼?
林晚坐起身,看向窗外漸漸泛白的天際。
新的一天開始了。
離賞菊宴,還有四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