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赤金色的離火雀羽，被殷玥用一根紅繩仔細編系，貼身戴在了頸間。羽毛上蘊含的溫和靈力如同一盞小小的暖爐，持續驅散着秋日漸深的寒意，也讓她因穿越而始終有些不安的心神，奇異地寧定了許多。
她時常會無意識地摩挲着那片羽毛，指尖傳來溫潤微燙的觸感，便會想起那個別別扭扭送上回禮的紅衣少年，嘴角不自覺地帶上一絲笑意。
自生辰禮後，哪吒來尋她的次數似乎悄然多了起來。不再總是翻牆越戶那般突兀，有時會讓總兵府的下人（通常是某個戰戰兢兢的家將）先來殷府遞個話，借口也五花八門——“海邊發現奇特的貝殼”，“得了本有趣的雜書”，“練了新招式讓你瞧瞧”——蹩腳又直接，依舊是哪吒的風格。
殷夫人起初憂心忡忡，但見女兒每次歸來雖有時發髻微亂、裙角沾塵（尤其是被哪吒拉着試他那“絕不會傷人”的新招式時），但神色總是愉悅開朗，氣色也一日好過一日，便也漸漸放下心來，只再三叮囑注意安全，莫要逾矩。殷壽公務繁忙，對此略有耳聞，也只默許——與總兵府保持良好關系，總非壞事。
這一日，哪吒來時已是傍晚。夕陽的餘暉將天邊染成一片瑰麗的絳紫色。他並未帶她去海邊或街市，而是輕車熟路地引着她，再次來到了殷府花園那處假山頂上。
“喏，這個。”他遞過來一個油紙包，還冒着熱氣，裏面是幾只剛出爐的、烤得金黃酥脆的胡餅，香氣撲鼻。
殷玥有些意外，笑着接過：“多謝公子。今日怎想起帶這個？”
哪吒自己先拿起一個啃了一口，含糊道：“路過西市，聞着香就買了。想着你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估計沒吃過。”
殷玥確實沒吃過。她小心地咬了一口，外皮焦香，內裏軟韌，帶着芝麻和面食最原始的香氣，簡單卻美味。她坐在假山上，小口吃着餅，看着天際最後一抹亮色被墨藍的夜空吞沒，幾顆早早醒來的星子開始閃爍。
哪吒三兩口解決掉自己的餅，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便隨意地在她身旁躺了下來，雙手枕在腦後，望着頭頂逐漸清晰的星河。他姿態放鬆，紅衣在暮色中顯得暗沉，唯有那雙眼睛，倒映着星光，亮得驚人。
“喂，”他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下顯得格外清晰，“你說，那星星上面，真的住着神仙嗎？”
殷玥咽下口中的餅，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古代的夜空沒有污染，星子格外繁密明亮，銀河宛如一條發光的巨川橫亙天際，壯美得令人窒息。
“或許吧。”她輕聲道，“書上說，三十三重天，仙宮羅列，神人往來。星辰流轉，皆有其法度。”她引用着這個時代固有的認知。
哪吒嗤笑一聲，語氣裏帶着慣常的不屑：“法度？神仙就一定講法度嗎？我看未必。說不定上面也跟這陳塘關一樣，甚至跟這人間一樣，多得是仗勢欺人、虛情假意的家夥。”
殷玥心中微動。他這話，似乎意有所指，不僅僅是對天庭的臆測，更摻雜了對現實的不滿。她想起東海上的陰影，想起學堂裏的沖突，想起李靖的嚴苛。
“公子似乎...對仙神並無多少敬畏？”她試探着問。
“敬畏？”哪吒轉過頭看她，星光下他的側臉輪廓有些模糊，眼神卻銳利，“憑什麼敬畏？就因爲他們活得久？法力強？若依仗這些便可爲所欲爲，那與妖魔何異？值得敬畏的，不該是身份地位，而該是德行與力量並重，是...”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是問心無愧的擔當！”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未被世俗磨平的棱角和理想主義。殷玥靜靜地聽着，仿佛看到了未來那個敢於挑戰龍王、不懼天庭威壓的少年英雄的雛形。
“公子所言，自有道理。”她表示認同，隨即話鋒輕輕一轉，“只是，天地浩渺，規則森嚴。若真有一日，個體之力與這天地規則、與更強橫的力量相沖突...又當如何？”
她的話像是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哪吒心中漾開漣漪。他沉默了片刻，聲音低沉了些：“那便戰！打得過就打，打不過...也要打！總不能因對方強大，便連道理都不講，連脊梁都彎了吧？”
那股寧折不彎的倔強和傲氣，撲面而來。
殷玥心中暗嘆，果然如此。這就是哪吒，他的悲劇內核早已注定——太過純粹，太過剛烈，不懂迂回，不屑妥協。
她望着星空，猶豫了片刻，決定再試探得深入一些。那些壓在心底的秘密，那些關於他未來的隱憂，像藤蔓一樣纏繞着她，讓她不吐不快，卻又無法明言。
“我曾看過一些...雜書野史，”她斟酌着用詞，聲音放得更輕，仿佛怕驚擾了這靜謐的夜空，“上面有些光怪陸離的記載...說那天上星辰，對應人間命數，興衰更迭，早有定數。甚至...有些非凡之人，其命運軌跡，早已寫入星軌，難以更改...”
哪吒聞言，猛地坐起身來，目光灼灼地看向她：“什麼狗屁定數！命數？小爺我才不信這個邪！憑什麼生來如何，將來就一定要如何？我就是我，我想做什麼，成爲什麼，由我自己決定！天若攔我，我便破開這天！地若阻我，我便踏碎這地！”
少年的話語鏗鏘有力，充滿了改天換地的豪情與自信，在星空下回蕩，令人心旌搖曳。
殷玥看着他眼中燃燒的、幾乎可以焚盡一切阻礙的光芒，一時竟有些癡了。這就是少年意氣，這就是不認命的靈魂。她既羨慕，又爲之深深憂慮。
“可是...”她垂下眼睫，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若是...若是代價極大呢？若是抗爭的盡頭，是...粉身碎骨，衆叛親離呢？”
最後那幾個字，她說得極輕，幾乎消散在夜風裏。
哪吒愣住了。他敏銳地察覺到她語氣中的異樣，那不是單純的疑問，更像是一種...深切的悲憫和恐懼？她在害怕什麼？爲誰悲憫？
他皺起眉，緊緊盯着她：“殷玥，你到底想說什麼？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他的直覺敏銳得可怕。
殷玥心頭一跳，暗罵自己失言。她連忙掩飾地笑了笑，避開他探究的目光：“沒有...我只是...胡思亂想罷了。看着這浩瀚星空，便覺人力有時盡，心生感慨...”
哪吒卻不信。他湊近了些，逼視着她的眼睛：“不對。你自從上次摔了腦子之後，就總是奇奇怪怪的。說的話，做的事，都跟以前不一樣。有時候你看我的眼神...”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準確的描述，“...好像早就認識我，好像...在擔心什麼一定會發生的事情一樣。”
殷玥的心髒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腔。他察覺到了！雖然無法理解穿越這種事，但他敏銳地感覺到了她身上不協調的部分！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絕不能承認！那會將她置於無法想象的境地。
“公子多心了。”她抬起眼，努力讓自己的目光顯得坦誠而無奈，“我只是病了一場，死裏逃生，難免對生命世事多想了一些。若說擔心...我確實擔心公子。公子性情剛烈，鋒芒過盛，易折易損。我...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公子受傷。”
她這番話半真半假，將她的異常歸因於“死裏逃生”的後遺症，將對未來的擔憂轉化爲現世的關心，聽起來合情合理。
哪吒眼中的懷疑稍減，但並未完全消失。他看了她良久，才慢慢靠回原來的位置，語氣有些悶悶的：“...我能受什麼傷？誰能傷我？”
話語依舊驕傲，卻少了幾分之前的斬釘截鐵。
兩人之間陷入了一種微妙的沉默。只有夜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更漏聲。
星河在天幕上緩緩流轉，神秘而深邃。
殷玥抱緊膝蓋，將下巴擱在膝頭，望着那些冰冷的、似乎亙古不變的星辰，心中充滿了無力感。她知道得太多，卻又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改變。這種清醒地看着重要的人走向已知悲劇的感覺，幾乎令人窒息。
“殷玥。”哪吒忽然又開口，聲音平靜了許多。
“嗯？”
“如果...”他頓了頓，似乎在艱難地組織語言，“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惹下了潑天的大禍，甚至...衆叛親離，你會怎麼樣？”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不確定和...依賴？
殷玥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澀得厲害。她轉過頭，在朦朧的星光下，看着身旁少年模糊卻挺拔的輪廓，一字一句，清晰而堅定地回答：
“我不知道公子會做什麼事，惹什麼禍。但我知道，公子並非濫殺無辜、是非不分之人。若真有那一日...”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許下一個鄭重的承諾。
“若真有那一日，我會試着去理解公子的選擇。若世人皆謗你，我或許無法力挽狂瀾，但至少...我不會輕易背棄我所認識的你。”
我不會輕易背棄我所認識的你。
這句話，像一顆溫暖的石子，投入哪吒向來冷硬的心湖，漾開圈圈漣漪。沒有虛僞的保證，沒有盲目的支持，卻有着一種難以言喻的信任和堅定。
他久久沒有說話，只是仰望着星空，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
半晌，他才低低地、幾乎像是自言自語般說了一句：“...夠了。”
這就夠了。
他不需要全世界理解，不需要所有人站在他這邊。有一個人，願意在他與全世界爲敵時，不輕易背棄，已然是黑暗中難得的光亮。
夜風漸涼。
哪吒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朝殷玥伸出手：“晚了，回去吧。”
他的語氣恢復了往常的隨意，但殷玥卻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這場關於星空與命運的夜談之後，變得不一樣了。
她將手放入他的掌心，借力站起。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下假山。
分別時，哪吒站在牆根下，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在夜色中復雜難辨。
“殷玥，”他說，“別想那麼多。命數什麼的...哼，我命由我，不由天。”
說完，他身形一晃，便如夜梟般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高牆之後。
殷玥獨自站在院中，仰望着星空，手中緊緊握着那片溫暖的羽毛。
“我命由我，不由天...”她喃喃重復着這句話，心中百感交集。
少年意氣，可敬可嘆。
可那既定的天命，那浩瀚的星軌，真的能因個人的意志而轉移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這場無聲的博弈中，她的心，已經不由自主地偏向了那個試圖逆天改命的少年。
夜空中，一顆流星倏然劃過，拖出一道短暫而璀璨的光痕，旋即湮滅在無垠的黑暗裏。
像極了某些閃耀卻注定短暫的命運。
殷玥輕輕嘆了口氣，轉身走向自己的閨房。
今夜之後，那份深藏於心的憂慮，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愈發沉重了。
她知道，有些事情的腳步，正在一步步臨近。
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等待着那場無可避免的暴風雨降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