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火輪在雲靄宮前驟然停駐,哪吒帶着一身未散的冷意與煩悶踏入宮門。
他下意識地先朝臥房方向走去,步履比平日稍快。
推開臥房門,室內安靜如常,琉璃燈散發着恒定的暖光,那只舊陶鉢靜靜立在矮案上,清水微漾。
哪吒走到案邊,垂眸看着陶鉢裏的藕,藕身似乎比之前更顯瑩潤,斷口處雖無金紋外顯,卻隱隱流轉着一層溫潤的光澤。
他想起師父的話,心中那股煩躁又翻涌上來,夾雜着一絲難以言喻。他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日一樣隨意:
“我回來了。”
陶鉢裏沒有回應。
哪吒頓了頓,以爲她沒聽清,或者又在專注修煉,他難得地又多說了一句:“去見了師父,問了化形的事。”
依舊安靜。
哪吒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往日他回來,哪怕只是隨口說一句,那清凌的嗓音總會很快回應,哪怕只是一個“哦”或“知道了”。
今日這是怎麼了?
他俯身,湊近陶鉢,仔細看了看,藕身安穩,靈力流動平穩,不像是出了什麼問題。
“漣糯?”他叫了她的名字,語氣裏帶上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期待。
陶鉢裏的藕似乎極輕微地動了一下,但依舊沒有聲音傳出。
哪吒的心莫名地往下沉了沉,是因爲他沒帶回確切的好消息,所以她失望了?生氣了?以爲他不肯盡力?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竟讓他感到一陣陌生的慌亂。他向來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他,誤解也好,恐懼也罷,他從不屑於解釋。
可此刻,看着這截沉默的藕,他忽然覺得,有必要說清楚。
“師父說,”他語速比平時快了些,像是要急於澄清什麼,“蓮藕化形,尤其是與你我同源的這種,機緣特殊,需某種契機,或刺激。並非我不願幫你,只是……”他斟酌着詞句,生平第一次感到解釋是如此困難,“強求不得,也急躁不得。但我會想辦法。”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着一種罕見的近乎笨拙的認真:“你既想化形,我便不會食言。只是需要些時間。”
說完,他屏息等待着。這是他難得說這麼多話,更是難得近乎承諾般的安撫。
然而,陶鉢裏依舊沉默。
就在哪吒心中那股煩躁混雜着說不清的悶脹感越來越濃時,漣糯的聲音終於響起了,卻並非他預想中的失望或質問,而是帶着一種小心翼翼地:
“哪吒你,是不是真的…有點在乎我?”
哪吒整個人僵住了。
他完全沒料到她會問出這樣的話。在乎?這個詞對他來說太陌生,太……重了,他帶她回來,是因爲好奇,是因爲那點同源的牽連。
他答應幫她化形,是因爲應承了,也因爲她確實不惹麻煩,甚至讓他覺得這冷清的宮殿有了點不一樣的氣息。可在乎?
他不知道。他從未細想過自己對這截藕到底是什麼感覺。是責任?是習慣?還是別的什麼?
他張了張嘴,喉結滾動了一下,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那些戰場上叱吒風雲的果決,面對強敵時的凌厲,在此刻全都派不上用場。他像是被一道無形的法術定在了原地,腦子裏一片混亂,只有少女那句話在反復回響。
該怎麼說?是,還是不是?
說是,可他連自己都搞不清那算不算在乎,說不是,看着那截靜靜躺在清水裏的藕,他發現自己竟然說不出口。
時間在沉默中一點點流逝。
臥房裏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琉璃燈的光暈似乎也變得格外刺眼。
哪吒的沉默,在漣糯的感知裏,被無限拉長、放大。
最初問出口時,那一瞬間的勇氣和羞澀,在長久的死寂中,慢慢冷卻,凝固,然後碎裂成細小的冰碴,扎進漣糯內心深處。
他不回答。
是默認了?還是覺得這個問題可笑,不屑於回答?
金戈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元帥若不在意你……” “你是第二個被允許留在這裏的……”
可如果在意,爲什麼連一句簡單的回答都不肯給?哪怕只是敷衍地“嗯”一聲也好啊。
也許……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吧。
他或許只是習慣了有這麼一個會說話的東西在身邊,就像習慣了那盞琉璃燈,習慣了金戈的伺候。所謂的特別,所謂的允許,可能僅僅是因爲她是一截藕,不占地方,也不煩人。
巨大的失望和難堪像潮水般淹沒了她,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瓜,竟然因爲別人的幾句話就心生妄想,竟然真的去問他那樣的問題。
藕身在清水中微微蜷縮,仿佛想把自己藏起來。
“算了……”她終於再次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帶着竭力掩飾卻依然泄露的落寞,“當我沒問。”
說完,她徹底收斂了所有靈識波動,將自己封閉起來,不再與外界有任何交流,仿佛又變回了最初那截只有微弱意識、渾渾噩噩的藕。
哪吒看着她,心頭猛地一緊,他想說點什麼,可話到嘴邊,又不知該說什麼。
最終,他也只是抿緊了唇,什麼也沒說出來,轉身走到窗邊,望着外面翻涌的雲海,背影挺直卻透着一股僵硬的孤寂。
自那日起,雲靄宮的氣氛變得微妙而凝滯。
漣糯再未主動開過口,即使哪吒有時刻意在她旁邊多停留一會兒,或者像往常一樣隨口說些天庭的事,她也毫無反應,仿佛真的只是一截普通的蓮藕。
哪吒的心情也一日比一日煩躁。
他試圖像以前一樣忽略這種異樣,專注於練槍和軍務,可臥房裏那令人窒息的沉默,總會在不經意間攫住他的心神,他有時會盯着陶鉢看很久,眉宇緊鎖,眼中是一種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焦躁。
他想不明白,事情怎麼就變成了這樣,他明明沒有惡意,甚至已經在爲她的事奔波,可爲什麼她反而離得更遠了?
這種僵持持續了數日,直到一日清晨,凌霄殿突然傳來玉帝旨意,急召哪吒覲見。
凌霄殿上,仙官林立,氣氛肅穆。
玉帝高坐龍椅,面色沉凝。托塔李天王手持寶塔,立於武官前列,神情嚴峻。
“下界南瞻部洲東部,有妖國作亂,聚攏妖魔無數,侵吞人族城池,氣焰囂張。當地山神土地上報無力,需遣大將下界平定。”玉帝聲音威嚴,目光掃向哪吒,“哪吒,你乃三壇海會大神,驍勇善戰,此番便由你領一支天兵,速速下界平亂。”
哪吒一聽是下界平亂,眉頭就皺了起來。他最近心情本就極差,哪有心思去管下界那些烏煙瘴氣的破事。更何況,這一去,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少說也得耽擱些時日。
他正欲開口推拒,李靖卻先一步出列,聲音洪亮:“陛下聖明!哪吒確是不二人選。只是……”他話鋒一轉,看向哪吒,眼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施壓與挑剔,“此子性情桀驁,行事往往沖動不計後果。下界平亂,非比天庭剿妖,需顧及凡間生靈,謹慎行事。臣恐其……”
“李天王是覺得本帥無能?”哪吒冷冷打斷他,眼中赤色一閃,“還是說,李天王又想親自管教一番?”
“放肆!”李靖怒斥,“凌霄殿上,豈容你如此無禮!”
眼看父子二人又要針鋒相對,玉帝眉頭緊皺,正在此時,一直靜立在一旁的太乙真人緩步走出,先是對玉帝微微一禮,然後走到哪吒身邊,以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
“徒兒,下界一行,或許並非壞事。”
哪吒看向師父,眼中帶着不耐。
太乙真人目光溫和,繼續低聲道:“你心中所慮,爲師知曉。那孩子化形之機,在於與你相關的強烈刺激。你常年居於天庭,雖有小爭,但大體平靜。下界紛亂,危機四伏,生死搏殺間,情感最易激烈波動。你若攜它同去,身處險境,或目睹你……或許,那契機便在其中。”
哪吒瞳孔微縮。攜她同去?下界?危險?
他瞬間明白了師父的意思,這是要拿她的安危,去賭那個化形的契機?萬一……
“別無他法?”他聲音壓得極低,帶着掙扎。
“順其自然,亦可。但若想快,此乃最可能之徑。”太乙真人輕嘆,“況且,你護着她便是。以你之能,護一截藕周全,當非難事。重要的是,讓她‘感受’到。”
哪吒沉默了。他想起漣糯多日來的沉默與疏離,想起她問出那句話時聲音裏的期待與顫抖,想起自己那句未能說出口的回答。
或許,離開這令人窒息的雲靄宮,去到另一個環境,面對不同的情況,會有所改變?
更重要的是,他確實想盡快幫她實現願望。如果危險和刺激是必經之路,那他拼盡全力護住她就是。
權衡片刻,他眼中閃過一絲決斷,抬頭看向玉帝,原本抗拒的神色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公事公辦的冷峻:
“既然陛下有旨,李天王又如此寄予厚望,本帥便走這一趟。”
玉帝見他應下,神色稍緩:“既如此,速去點兵,即刻下界。”
“是。”哪吒抱拳,不再看李靖一眼,轉身大步離開凌霄殿。他沒有回雲靄宮,直接去了軍營點兵。下界平亂,帶着一截藕多有不便,也容易引人注目。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將她留在雲靄宮。有金戈看顧,應當無礙。
至於刺激……或許他離去本身,對她而言就是一種刺激?
他匆匆點了三千精銳天兵,交代金戈看好雲靄宮,尤其留意臥房那截藕,若有任何異動立刻用傳訊符告知,便率軍踏着風火輪,徑直穿過南天門,向下界而去。
哪吒下凡的消息,是金戈在當天傍晚告訴漣糯的。
“元帥奉命下界平亂去了,臨走前特意叮囑我照看好姑娘。”金戈一邊給陶鉢換上新汲的靈泉水,一邊說道。
漣糯原本沉寂的靈識猛地波動起來。下界?平亂?那麼危險的地方?他……他就這麼走了,甚至沒有來跟她說一聲。
他把她當什麼了?
一股說不清是氣憤還是擔憂的情緒瞬間攫住了她。氣他就這樣離開,更擔心他在下面的安危,凡間妖魔作亂,誰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凶險。
“他……他有沒有受傷,什麼時候能回來?”她忍不住開口,聲音裏帶着急切,多日來的沉默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打破。
金戈見她終於肯說話,鬆了口氣,連忙安慰:“姑娘放心,元帥神通廣大,區區下界妖亂,傷不到他。只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元帥此去,總要處置妥當才能回返,怕是得有些時日。”
有些時日,漣糯的心沉了沉,也就是說,她要很久見不到他了。
都是那個玉帝!還有那個李天王!肯定又是他在玉帝面前說了什麼!漣糯在心中把玉帝和李靖狠狠罵了一通,卻無可奈何。
金戈見她情緒低落,又溫聲勸道:“姑娘不必過於憂心。斬妖除魔,維護下界安寧,本是元帥職責所在。他習慣了。你且安心在此修煉,等元帥凱旋便是。”
職責所在,習慣了嗎。
所以,他經常這樣,獨自去面對那些危險嗎,漣糯想起他身上那些時常新增的傷痕,飄落的蓮瓣,心中那股心疼與酸澀再次洶涌而來。
她忽然無比痛恨自己現在這個樣子。
只是一截藕,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在這裏幹等着,連他去了哪裏,面對什麼,是否安好,都無從得知。
化形!必須盡快化形!
這個念頭從未如此刻般強烈。她要化形,要變得有用,要能站在他身邊,哪怕不能與他並肩作戰,至少在他受傷歸來時,她能真正地幫他包扎傷口,而不是只能看着。
接下來的日子,漣糯將所有心神都投入了修煉。
她不再刻意封閉自己,靈識日夜不停地運轉,吸收着雲靄宮稀薄卻純淨的靈氣,感受着窗外晝夜交替,雲卷雲舒。
同時,一種前所未有的牽掛,也深深扎根在她靈識深處。每日晨起,她都會望向殿門,期待那抹熟悉的火紅身影出現。
她開始向金戈打聽下界平亂的種種,打聽哪吒過去的戰績,聽得心驚膽戰,又心生驕傲。
哪吒就是很棒很棒啊,他在漣糯心中早已經是最厲害的人了。
雲靄宮依舊冷清,但臥房之內,那盞琉璃燈的光芒似乎格外溫暖。
而遠在下界烽火中的哪吒,在征戰廝殺的間隙,偶爾會抬頭望一眼高懸的明月。
如果不能相見,那他們,也算共賞同一輪月光了。